她早该想到是金钱先生的。
虽然她已来扬州多日,但却一直以叶心的容貌示人,旁人并不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即使是像侯青栩这样极少数的知情#人,也只是知道她还活着,却无法准确掌握她的行踪,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东方卓了。金钱先生与东方卓素来投缘,又都与她关系匪浅,假若金钱先生开口询问,东方卓必然会如实相告。而侯青栩此次会专程来扬州找她,想必也是这位二舅舅提供的消息了。
只可惜她同样要让他失望了。
天清寺的山门前,她就这么安静地跪着,偶尔有几个礼佛上香的信男信女经过,向她投来惊奇的目光。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转眼已是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晚风轻拂脸颊,带走了原本娇艳的色泽,留下微微的寒意,原本有些朦胧的神智甚至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东方瑾说的没错,她的确是醉了。否则以她对金钱先生的了解,以及后者对她的疼爱,她要敷衍此事可说轻而易举,又何以会惹得金钱先生拂袖而去,而自己却长跪于此?
然而她又庆幸自己醉了。
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稍稍弥补对这位舅舅的愧疚之意,也暂时忘却心中这道隐隐作痛的伤口。
“大小姐,您都跪了两个时辰了,先起来歇歇吧!”小四一脸殷勤地伸出手,第五次想要扶她起来。无论她在扬州城中做了什么,又或是去了哪里,他总能第一个知道,并在第一时间赶来她的身边。
“你怎么还在这?”她纹丝不动,“我不是让你跟鹤心一起回冥王座去吗?”
“大小姐还在这里受苦,小的怎能安心离开呢?”小四笑着道,“再说邰公子送您的一千覆天铁卫还没安置哩!”
“他们是你的人,你自己决定吧!如果嫌人多累赘,就发些银子让他们走人。如果舍不得,就把他们先编入冥王座,依然由你统领。需要多少银两,你找鹤心去拿。”
“这种小事何劳大小姐烦心?光是您送贾知府那一箱见面礼,就够这一千人花上好几年的了。”
“你把东西抢回来了?”
“小的只是取回原本就属于大小姐的东西,怎么能算抢呢?”小四笑嘻嘻地道,“何况小的也是为贾大人着想啊!虽说他人已经死了,但朝廷到底还未定罪,要是将来官府抄家的时候发现有这么一箱价值连城的宝贝,岂不罪加一等?”
“贾新视财如命,平日必定收受了不少贿赂。你没动其他东西吧?”
“当然没有!”小四一脸无辜地叫屈道,“没有大小姐的吩咐,小的岂敢自作主张?”
——这句话应该反过来问才是。试问这位小四爷,自打他跟在大小姐身边的第一天起,又有哪一件事不是自作主张呢?无论是大小姐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打算做的,不打算做的,他不仅全都提前替她做了,而且事后总有办法让她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这就是小四的高明之处。
这一次她也没有动怒,只是淡淡道:“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静一静。”
“可大小姐一直跪着也不是办法呀!”小四皱着脸道,“金钱先生此刻应该在东方府,不如大小姐去找一找他老人家,就说您已经知道错了,恳求他老人家原谅。”
“他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这就是大小姐不懂事了。金钱先生的脾气以及他平日对您如何,您心里是最清楚的,处罚您可不是他的本意啊!如今您不肯率先打破这个僵局,还真等他来向您低头吗?”
她沉默不语,眼神却隐隐有些松动。
小四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又补充道,“何况这天清寺人来人往,大小姐就这么跪着,消息难免会传到东方世家耳中。别忘了您不久前刚爽过东方老爷的约,如今又忤逆金钱先生的心意。这一个是干舅舅,一个是亲舅舅,在您眼中竟无半分差别,只怕在东方老爷跟前,金钱先生的面子挂不住哩!”
“那你就去趟东方府,当着东方老爷的面,替我好好求求二舅舅。具体该怎么说,你看着办吧!”
“小的是什么东西,如何能入金钱先生的法眼?再说了,这次是大小姐自愿长跪不起,金钱先生纵使有心原谅,也拉不下这个颜面啊!还得大小姐亲自去一趟才行哩!”
“可他要我做的事,我无法做到。见了又有什么意义?”
“不知大小姐所说的事,与小的心中所想的是否为同一件呢?”
“你这么聪明,自然不会猜错。”
“大小姐过奖了。这件事您不是已经交给小的去办了吗,怎么还在为此烦心?难道是信不过小的的办事能力?”小四说着笑嘻嘻地凑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请柬,递到她的跟前,“这是今早送来的请柬,听说是老爷子亲笔,请大小姐过目。”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小四一眼,显然惊讶于他办事的效率与手段,但最终仍是摇了摇头:“你帮我谢谢邢老爷子,但我不会去的。”
“大小姐真的不看一眼吗?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可不只邢家一位啊!”
“什么意思?”
“大小姐一看便知。”
她疑惑地看着小四,只见他满面微笑,就连眼中都带着浓浓的笑意,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信,他这个人虽然自称多嘴多舌,平日也总是絮絮叨叨个没完,但却从来不会说没有用的废话。
心中略微迟疑,她终于伸手接过请柬,缓缓展开。大红的请柬,铂金色的笺纸,苍劲有力的字迹,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两句古朴优美却又意味深长的诗句。
“这是......”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柔和悦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的东方五公子不知何时已悠然而至,“这是唐代诗仙李白的诗句。”
“你怎么知道请柬上的内容?”她疑惑地看看东方瑾,又看看小四,心中明白过来,“是你把请柬交给小四,又让他来骗我的?”
“大小姐明鉴,小的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小四急忙叫屈,“邢老爷子的确送来了请柬,但小的想您应该会更喜欢五公子送来的这一份,这才斗胆奉上的。”
“这请柬可不是我送的,”东方瑾微笑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是金钱先生让你送来的?”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请柬的确是金钱先生交给我的,但他也同样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能让金钱先生为他跑腿送信的,还能有谁?”东方瑾反问道,“你宁愿长跪不起也不肯参加侯青栩的婚礼,不就是害怕遇见此人吗?”
她全身一颤。
天下间能随意使唤金钱先生的只有一人,她宁愿长跪不起也不敢相见的也只有一人!
“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这篇《春夜宴桃李园序》,是昔日李白与众兄弟相聚宴饮时所作,赞的是手足之情,序的是天伦之乐。瞿老爷子将侯青栩的喜宴称为‘醉月琼筵’,又亲笔写下请柬,实在是用心良苦。你还要长跪不起,让他老人家失望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了起来。
望着她苍白的面孔,东方瑾的眼中隐约有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徐徐道:“东西已经送到,我也该回去复命了。不知表妹是否要与我同行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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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杀了瞿潭宇,对吗?”
两人沿着天清寺的石阶缓步而下,东方瑾突然轻声问道。无论是他平静如水的语气,还是悠然自得的神态,都显示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需要任何的验证。
“你怎么知道?”
“我了解你的身份,也听过你的传闻,再加上金钱先生与瞿老爷子此番的举动,要猜到这一点并不难。”
“你猜的不错。我是圣火枪,也是杀死瞿潭宇的凶手。”
“瞿潭宇是瞿伯父的长子,瞿老爷子的长孙,你不敢参加侯青栩的婚礼,就是害怕遇见他们吧?”
她点头:“老爷子曾经说过,与我此生不复相见。”
“可他现在却又送来请柬,邀你共赴琼筵、再续天伦。如此一来,他岂非自毁誓言?”
“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你真不明白?那你读过李白的这篇序文吗?尤其是前面几句,正好可以解你心中之惑。”
“小时候读过,现在早已忘了,还请表哥指教。”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其实老爷子心中早已放下一切,只看你是否释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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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这场由老爷子亲自向她发出邀请的醉月之筵,她又如何能够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