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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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源启,二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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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侯死了,在东北三九天死在自家的炕上。炕冰冰凉的,估计几日也未曾烧火。二侯的身子弯曲着,像一只冰冻的大虾,早已僵硬,深陷的脸颊和眼窝,黄蜡一样的脸上披着花白、稀疏且蓬乱的胡须,身上盖着破旧、肮脏油腻的红牡丹花被子,张着黑洞洞的嘴,侧躺在炕头。

“好臭”,村委会的徐权叔撤下二侯身上的破被子,一边咕嘟着,一边到炕边的旧木柜子里拿了一床较新的被子,准备用它裹上二侯,然后背到屋外民政所的灵车上去。

“要不要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围观的邻居胖婶问杨乐福队长。

“冻硬了不好换,再说哪有”,杨乐福队长缩头跺脚、搓着手不耐烦地回答。

“早点火化吧,这鬼天气,冻死人了”,民政所司机刘栋梁从门后探过头,在围观者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吼了一嗓子。

三九四九,冻死狗;五九河开;六九雁来;七九八九沿街走;“三九”天和“四九”天是东北最冷的时令,即使有日头的中午,气温最高也就零下十几度,晚上黎明前最低会达到零下40摄氏度。二侯究竟是被冻死的,还是病死的,没人知道,也没人感兴趣。

二侯一个人生活,骨灰盒被权叔放在早已空空的米缸里,缸口又盖上了铁皮锅盖。“免得老鼠嗑坏,开春土地开化了再埋吧。”杨乐福队长吩咐完,又喊:“都散了吧,没啥好看的!”

杨乐福将房门把手用铁丝拧了一下,就算上锁了,屋里的破烂估计扔到外面都不会有人要,也没有啥怕丢的。杨乐福队长想着想着,已经走到马路边上了,回首睥了一眼,冬日呼啸的寒风裹着雪花掠过白杨树枝头,清白惨淡的天空夕阳缓缓西去,暗灰色的铁皮屋矗立在白雪夕阳下,叹一声:“妈的,一个家就这样息了烟火。”

放学后,贺峰在父母家里的士多店里,听着邻居孙大娘的描述,在眼前浮现了二侯的葬礼。

“那根本算不上“白”事情,这年月儿,没钱,没法办。”

“再说谁给办,骨灰盒还是大队买的”,隔壁郑大娘又补了几句。

贺峰家住在二侯家的北面,中间隔了池塘。二侯的“家”,在大家的眼里,委实称不上一个家。

一间6米宽的小铁皮瓦房,还是生产队10年前给盖的。旧的茅草屋已经坍塌,扔了一堆烂稻草被当作柴房。

东北人家,再穷都会在园子四周围一圈篱笆,以示地界儿,但二侯家不是,乱七八糟的空旷菜园围着铁皮瓦小屋。

二侯在东北农村过了一辈子,依旧没学会融入东北农村。

菜园,人家是依照排水地势,规划得规规整整,篱笆边种上豆角或黄瓜,菜地也是用镐培成一垄一垄的。葱地是葱地,白菜地是白菜地,养鸡鸭的还要用篱笆围好,保护好青菜蔬果。厕所修在背风的角落,夏天防臭要撒上草木灰。玉米秆或稻草垒成垛,并盖上草帘子,不怕雨水淋过腐烂。屋门前一般用砖铺一个小院,院子里或路边种些榆树或海棠树,屋檐下挂着红辣椒和大蒜。

而二侯的家,简直是鸡飞狗跳、一地禽粪,惨不忍睹。二侯娘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即使养鸡鸭鹅三禽,屋外的地面也是干净的。但自从二侯娘离开二侯,去山东投靠女儿以后,二侯自己在家就开始不养鸡鸭了,那鸡鸭鹅狗都是别人家的。

二侯家北面是一个约4—5亩大小的池塘,缓坡灌木缠绕、杂草丛生。黄昏之前,鸡吃过虫、鹅戏过水,或一摇一摆或狼奔豕突地越过二侯家的菜园回家,边走边吃点蔬果作为“运动后”的下午茶。如此糟蹋菜园,加之二侯的懒惰,其结果就是二侯家的菜地基本上就成为荒野地。

二侯家里的穷,绝对是村子里的倒数第一。年年吃补助,年年有半年要挨饿。这情况尤以“二侯老娘离开二侯投靠山东女儿”的以后变化为更甚。

二侯爹去世得比较早,是一名逃荒过来的汉子,身材魁梧,侍弄庄稼是一把好手。至于二侯家是具体哪年落户此地的,村里人知道的也不多,也没人关注这些琐事儿,包括二侯的大名。但二侯和老娘一起生活是有好多年了。二侯家祖籍都是山东人,都是至死不改的山东乡音。二侯娘是小脚,印象中始终是用白布裹脚,夏天穿黑布鞋,冬天是黑棉鞋,紧腿脚的黑布裤子,褂子有时候是碎花布有时是素色布,头上用黑色网巾包裹,典型的山东老太太打扮。

二侯娘俩是农村户口,生产队给分了3亩地,粮食够吃,种地也有柴草,平时零花钱都是二侯娘来赚。

二侯娘有些生意头脑,也非常勤快,天一亮就到菜园忙碌,在池塘边种了两排向日葵,又养了十几只鸡鸭鹅,还有一条大黄狗。农闲时,常炒些葵花籽、煮鸡蛋或玉米到镇上汽车车站去买。有时在学校运动会或者在医院门口也能看到她蹒跚的身影。

村里人对二侯的评价是:“老实人,不坏,就是懒-出格的懒”。

而贺峰对他的评价还有一条:“馋!”。

贺峰家门口是一条乡道,对面就是一所小学和全镇规模的中学,为此,贺峰家在路边建了一间小房子作为商店,这个小士多店开了前前后后有20年,一直到贺峰们兄妹三人长大成人才中断了几年。

二侯娘有时在急用钱时,也会挎着一篮子鸡蛋,求贺峰家代卖。

这很难,因为家家都会养鸡,不缺鸡蛋。

二侯娘每周都要到贺峰家士多店买酒,8两装的白玻璃瓶装上散白酒,偶尔买些油盐酱醋,一并放到篮子里,用蓝布盖好,蹒跚归去。二侯是吸烟的,但从未见二侯娘到贺峰家买过,二侯娘给他种了几分地的旱烟。

酒自然是给二侯喝的,60c的老白乾,下酒菜由他娘亲做好。按理说,哪怕是煮花生、炒青菜,娘亲做好的,也是一顿美味佳肴。但二侯不行,他喜欢荤菜,可怜了二侯娘,每天都要去菜市场寻觅一些猪下水,或一些便宜的小鱼小虾,做好给儿子下酒。二侯家养鹅,但是鹅蛋是从来不卖的,用盐腌好了自己吃。

二侯是老实人,但是除了懒,也不能说他不孝顺,因为从没看到他惹他娘亲生气,老太太供养儿子也从没有过怨言。儿子40多也没讨上老婆,还靠老娘养着生活,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啃老”。

二侯也不是什么活都不干,队长和老娘安排的,干。但不会自己找活干,尤其不会赚钱,哪怕是她老娘赚小钱的方法,也不做。有时候,贺峰很怀疑~他是不愿意去做。

二侯成过亲,不是娶的,是自己上门的,但只在一起生活3个月,就散了。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是算是个传奇!

女人不丑,丰满白净,眉眼也过得去,流浪到村子里就不走了,派出所问过,说是河北的,父母已亡,丈夫在煤矿死了,也无儿无女,自己心烦就沿着马路走,走累了也不想回去了,想在村里找个人家,把自己嫁了。

这种事儿,即使放到5g移动互联的今天,也算是非常态的文艺和狗血吧。农村人也不是傻子,即使是傻子听了,也会觉得,这也太不靠谱了吧。可这女人就赖在村公所里不走了,每天睡在村公所的拖拉机底下,赶又赶不走。农村又不像市里,可以遣送,没那经费啊,再说给她钱买票她也不走啊!

村里的二溜子和队长开玩笑说:“队长,把她卖给二侯算了!”传话过去,二侯娘居然同意了,但这钱要多少,给谁?二溜子和队长都没想过。

后来,又是二溜子说:“不要了,你们拿500块办几桌酒席请村里人吃饭吧!”,于是,二侯就结婚了,也办了喜宴,但没法登记,因为女人不想回去开证明。

女人洗了澡,穿上一身红衣服盖着头巾,第二天就自己走进了二侯家。二侯家热闹起来了,围观的老少男女都是奔着来瞧个稀奇的,屋子里外都是伸头探脑的人,一波人刚走、一波人又来,往往来来,着实热闹了两天。二侯娘脸笑成了核桃,炒了半筐的葵花籽,摇摇晃晃地走路,来人就给抓上半把瓜子。

二侯家里只有一间屋子里有一铺炕,还有半间屋子做厨房,新婚夜二侯娘到邻居家借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就回来做早饭,一上午利用柴棚自己搭了一个小屋,还叨咕着要活一些黄泥,把柴棚墙壁糊一糊,秋天搭一铺炕,吊上泥灰天棚,也好过冬。

然而,二侯的幸福生活,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持续了3个月不到就结束了,女人说要回娘家,二侯陪着过去的,回来却是一个人。

女人是逃婚的,撒谎了,回去以后和原来的丈夫离婚了,但是也坚决不同二侯回来。再以后,对于二侯没有更好的以后了,以后的二侯就没再娶妻,一直和老娘生活。一直到二侯娘已经70岁了,养不动儿子,去了山东,和女儿一起生活了。二侯在离开老娘后,自己一个人才活了不到4年,不到50岁就死掉了。

其实二侯身体不错的,好吃懒做,不干重活,身体好得很!感觉二侯开始急速衰老的节点,就是从二侯女人走了以后开始的。

以往的二侯,衣着朴素,见人虽然不太爱言语,但脸上挂着的是真诚、充实并带有孩子气的笑容,尽管他已经步入中年。

女人好像带走了他的魂,每天他总是带着小板凳坐在池塘边吸烟,二侯娘安排的农活也干得马马虎虎。二侯娘到士多店买东西也不再买酒,问,说二侯不愿意喝了。

这中间,听说二侯还又去过一次河北,找那个女人,没成功,孑然一身归乡的,问,啥也不说。

二侯娘离开后,二侯的幸福生活江河日下,人也逐渐消瘦,整日愁眉苦脸。一次,来到贺峰家士多店,皱着眉苦着脸和贺峰父亲说:“大哥,我已经3天没吃饭了”!贺峰父亲忙安排做了几个菜,给他开了一瓶啤酒,二侯一个人默默一边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贺峰父亲说话。

贺峰父亲还是很关照二侯的,家里若有力气活,就会跑去找二侯来做,干完活,照例是一顿饭,加上给他十块二十块的。

一次,贺峰父亲去找二侯,约他第二天过来干活,回来后同贺峰兄妹讲:“这个二侯,真是够懒的,锅里煮了几个玉米棒子当饭吃,我看地上啃过的棒子,应该吃了有一周了。”那时候是冬天,玉米棒子不是夏天鲜嫩的那种,是很硬很硬的干玉米棒子,煮熟了也难啃。

二侯懒,但为人老实,从不偷东西,哪怕是一块红薯或者一棵葱,他若是实在需要了,就会上门讨,从不说借。但邻居们感觉他好像非常好面子,不是以乞讨为生的,总是挨到实在没法子了,才去讨要。

门口有一口十几亩大小的池塘,村里的鸭子和鹅喜欢就近下塘嬉水,在春天冰雪融化后的一段日子,鸭子开始下蛋了,主人一不留意,鸭子就将蛋产到池塘里。池塘不深,但水温冰冷刺骨。二侯就穿着短裤,下到池塘里摸鸭蛋,有时候一天能摸到七八个,这些鸭蛋,就归二侯了,养鸭子的人也没意见。那么多的鸭子和鹅,二侯从来也没偷过一只,偶尔丢了鸭子,村民也不怀疑二侯,知道他老实本分,不会去偷。

二侯娘离开二侯后,二侯还是耕种那3亩土地的,粮食产量也完全够吃,但二侯的精气神还是一天天在衰弱。

每年秋天收完粮食以后,东北家家户户都会将土炕掀开重砌,农村称之为掏炕,就是把积在炕内烟道里的烟尘掏干净,方便冬天烧火取暖。这活照例是请二侯帮忙,劳作时,贺峰父亲会一起做。

贺峰父亲问二侯:“你家的炕掏了没?”。

“没有”二侯回答。

“那要掏啊,要不冬天炕洞不走烟,火炕烧不热”

二侯嘴里答应着,但他死的那个冬天,家里的炕肯定没掏过,因为炕是冰凉冰凉的,整间屋子里一丝热乎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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