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弥谷若知道那一天的耽误会有什么后果,或许一切都会改变。
但是她不知道。
她在申时离开了野市,出现在云城外头。进入云城并不难,她把围巾拉到脸上挡住半边脸,又将外衣换过,确保没有人能认出她来,这才走了进去。
门口的卫兵甚至连盘查都没有,他们人数倒是很多,看似散乱地站着,懒懒地看着行人。不值守的卫兵也没撤,还在一边唠嗑,偶尔瞥一下行人。
街道很宽,行人不多也不少,倒是不时有整队士兵路过,下了班的将士也会出现在路上。安陵弥谷本能地觉得不可鲁莽。这个看似松懈的地方,或许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按着熟悉的路,一直走到了云堡外。气氛变得紧张,云堡高耸的塔楼,威严的城墙,让人顿感压力。安陵弥谷怀疑每一个门都被犀利的目光投射着,即使化为蚂蚁也无法自在地通行。
弥谷静静地等在东门外。
塔楼上的兵士在观察她,弥谷靠着门外的树,并不动弹。终于,一个卫兵走了出来,示意她进去。安陵弥谷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看见一个可爱的双髻少女。少女一望见安陵弥谷便欢欣鼓舞,脆生生地叫道:“来了!”
进了云堡之后,感觉立刻又不同了。气氛放松下来。这里与她第一次的观感一样,一切都像是简单大方的,连大石块都没有认真雕琢,桥梁宽大坚固,并无过多装饰。
双髻少女雀跃地带她走到了一个院子,喊道:“小姐,来了!”
云容小姐正在思云院里等她。安陵弥谷走进去,看到她在认真练习走路。
“阿谷,”云容香汗涔涔地问道,“你看我行得像么?”
“像什么?”弥谷诧异地问。
“像东夷少女呀!”云容回答,“阿谷上次不是说到,东夷少女们轻灵又古怪,走路像在跳舞么?”
“可云容小姐不是东夷女孩,”弥谷摇头说道,“这可不好……东夷女孩还会呼啦一声,变成蝴蝶,小姐也要学么?”
云容娇弱的声音笑了。
“你们不要骗我,我会当真的。”
弥谷心里略略一惊。
“哥哥以前也讲过给我听,”云容一边娇喘,一边还在继续走,像一只撑开的蝴蝶风筝,“讲他出行后看到的好玩物事。他一直在东方,在东方很多地方,他去过的地方可真远啊!我还小的时候他跟我讲得比较多,现在却讲得很少。”
她翩翩绕到了弥谷身旁,撑开手臂维持平衡,止步喘气。
“他见识过那么多奇闻,都自己存在身上,不累么?”
弥谷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云容又走了起来。
“他现在不喜欢跟我讲话了……好几年前就是这样了。这两年我都没见到他。将军在外两年多,不见人回,空有……”云容摇了下头,“空有消息传来,连亲笔书信都没有。”
“云将军……”弥谷想回应一下,但她并不想当这个开解人,不禁皱了皱眉头,“事务挺多吧!”
这微小的皱眉并没有逃过云容的眼睛。她停顿了下来,笑道:“阿谷,我们上课吧!今天还是讲东方吧!”
“云容小姐还是想听东方事?”
云容点了点头。
东方的历史可以讲很久很久,弥谷原本打算讲完一段,就讲回云霜,再讲到西方。然而云容听到云霜便已开始蹙眉,更别提另一头的西方了。弥谷曾经跟她保证,西方诸国的历史富丽奇趣,不似东方庄重,然而云容全然听不进去。
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东方。
东方有哪些大国小家,东方的人何种样貌,东方的城市大不大,东方的屋舍如何,东方的道路是否畅通……
如果可能,她甚至想要知道东方的每一个时辰,东方的每一所楼阁,东方的每一座园林……
但安陵弥谷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云容小姐,你听说过安义这个人吗?”
“没有,”云容摇头,“是个东方人?”
“谁也不知道他算哪里人,”安陵弥谷眼睛一闪,“但他必定去过东方,说来他确实很有东方的气质,行踪飘渺,最后不知所踪,就像我们讲过的那个老子。”
云容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期待。
“安义这个名字,弥谷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安陵弥谷开始讲道,“他在安陵人中非常有名,大家亲切地叫他安爷爷。传说安义是个智慧如同神明的人,或干脆就是个神明,谁知道呢?他有时会出现在王城,甚至会发表演讲,吸引当时在街上晃荡的人。也不知道他的话有什么神力,但据说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带走了王城好几个人。而那些人后来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也许是被带到了哪条沟,安义命令他们跳下去了……”
“真的?”云容吃惊地张大眼睛。
“只是打个比方,”安陵弥谷微微一笑,“那些被安爷爷带走的人,就像他的信徒,无论他让信徒做什么,他们也许都会听的。”
“安爷爷如果要让信徒跳下沟自杀,那他必定不是好人,又怎么会有信徒呢?”云容困惑不解。
“如果他告诉信徒,跳下去是为了他好呢?或者跳下去能证明什么呢?”弥谷问道,“对他深信不疑的人,你说会不会听他的话跳下去?”
“我觉得不会。”云容回答。
“那我问你,”安陵弥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有一天云将军希望你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你不好,但是能帮到他,你会不会做?”
“不可能的。”云容摇头。
“我只是假设,”弥谷直视着她不放,“你会不会做?”
“我……”云容认真考虑了一下,“我还是觉得哥哥能解决所有困境。”
“好吧,”安陵弥谷摇了下头,放弃了,“你说得对。安爷爷也不是邪恶的人,因为后来他带走的人中,有一个恰巧回到了王城。他也在王城发表演讲,大家非常好奇,都跑去听他讲什么,都想亲眼看看是否真是当初被带走的人。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人刚讲了一半,就被康王宫的人带走了。”
“康王宫?”云容皱了下眉。
弥谷看了她一眼。
“因为他讲了康王宫和云霜国师的故事,但是讲述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为什么?”
“他说云霜国师就是个骗子。”安陵弥谷回答,“云容小姐,你知道三兄弟的故事吧?”
“知道知道!”云容以为她要讲,连忙表示听过了,“我听过很多次了!”
“那里面有一个行者,对吧?”
“对。”
“他就姓安陵,”弥谷若有所思,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讲,“云霜国师也姓安陵,但并不是那个安陵行者,而是行者的侄儿,受过行者指导。”
“云霜国师会有什么事?”云容似乎兴趣降低了,但还是努力提了问题,“安义的徒弟为何要说他是骗子?”
“可能因为他没有跳下坑去……”安陵弥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阿谷,”云容突然加快了语速,“你在说什么?”
弥谷脑海里模糊的画面消失,她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阿谷,你讲着讲着走神!”云容的声音带着兴奋,“好好笑哦!这就像有人走着走着睡着了,是不是?”
“不,”弥谷赶紧回答,“我与云容小姐一样,突然有了点儿困惑。不过事实是这样的。有一天,行者的侄儿路过云霜,康王盛情邀请……”
云容似乎走得累了,终于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原来这位侄儿也是个梦师,康王不想像当初错过行者一样错过另一个梦师。”弥谷说道,“正是因为康王诚意十足,最后这位梦师给了他一个承诺:等他像叔叔一样云游过全天下,他就会回来。
“可是接下来过了很多年,梦师并没有回来。康王有时会得到他的消息,或是某位远方使者提到他去了自己国家,或听路上商人提到见过这么一个奇人……
“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直到康王去世,他都没有回来。但在那一年,就在康王临终前一个月,他收到了一封信,是托西边客商送来的,交代了要送到康王宫。康王的期待第一次得到回应,十分激动,但当他打开信之后,却沉默了。原来那是一封告别信——与康王的永别。
“康王以为是梦师放弃了回来的想法,可是当一个月后他突发疾病临终,才知道梦师的真正意思。这位康王直到去世,都没能再见到梦师一面。
“又经过了好多年,原本的康王儿子已经当了多年君王,几乎要忘掉梦师的奇迹时,梦师忽然出现在了王城外。
“他已经是个老人,见识到了全天下,带回来了一身风霜。这一天他厌倦了行旅,终于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承诺,于是蹒跚地回到了云霜。听到消息,康王先是愣住,然后赶紧出城,希望第一时间迎接这位父王旧人。老梦师已经无法继续旅行,他在云霜待了下来,康王费尽心思给他建了一座府第,尊他为国师,经常向他请教。
“后来,梦师从东方接到了自己的儿子,那是他在游历途中一段奇缘的结晶。梦师的儿子继承了府第,也继承了国师之位……”
安陵弥谷停了下来,看着云容。
“这个故事挺好的。”云容给出了回应。
“这是我们家族的故事,”弥谷说道,“三兄弟故事中那个行者的侄儿,便是我们在云霜的祖先。”
“我明白了,”云容拉她坐下,“阿谷,你还是第一次跟我讲自己家的事。”
弥谷摇了摇头。
“我是准备讲那个被康王宫带走的人——安爷爷的那个徒弟。他认为云霜国师是假的。也就是说,安陵先祖的事是假的,是有人捏造了这么一个起源。”
“你信吗?”云容抬头,天真地问道。
“我有点疑惑,云容小姐,”弥谷回答,“安义在安陵家一向都是安爷爷,安陵人喜欢他。可是他的徒弟却回来云霜,说安陵先祖的故事是假的。如果安陵先祖是骗子,那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安陵家就欺骗了康王,欺骗了全云霜。”
“阿谷,”云容似乎有点厌倦,“咱们不要讲云霜的故事。”
弥谷凝视着她。
云容拿起手帕,轻轻擦拭掉了一点汗,有点尴尬地说道:“因为云霜的事离我太近。”
“云容小姐,我讲的是安陵,”弥谷明澈的眼睛瞧着她,淡淡一笑,“而且,我马上会给这个故事一个东方结尾。”
“好呀!”云容拍手说道,但马上放下了手,似乎察觉到氛围不对。
“安义的徒弟被康王宫带走了,”弥谷说道,“全城的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这个人讲的话是真是假?云霜国师从一开始就是骗子?当时安陵家正如日中天,在康王宫是王师,在云霜是国师,虽然有一点不好的传说,但无人能拿它怎样……”
“什么不好传说?”云容似乎第一次看到阿谷神情如此奇怪,有点诧异。
“安陵女孩的传说,”弥谷淡然说道,“就是说安陵女孩总是长不大,都会夭折,云霜人认为她们从一出生就被溺死了。但那时候安陵家族如日中天,没有人能改变安陵家族的残暴传统。”
“如果这是真的,”云容说道,“那安陵人确实罪无可赦,”她摇了下头,“女孩们真是可怜!”
“是真的。”弥谷平静地说道。
“那……”云容似乎有点尴尬,摸了摸脑袋,“阿谷,你好像讲了很多事,我都有点混乱了。”
弥谷微微一笑。微笑里带有她一贯的轻微悲伤。
“我讲的是安爷爷徒弟的故事,那是云霜巨变的开始。”
云容似乎又想表示对云霜不感兴趣,但弥谷没有给她机会。
“从那时候起,云霜人开始动摇了,因为这能解释很多事情,可以称得上恍然大悟。云霜国开始流传着各种猜测,关于假国师,关于安陵家规,关于梦师……”
“阿谷!”云容忍不住打断了她,“咱们可以不讲这里……”
弥谷再次凝视着她,嘴角浮动一丝微笑。
“没关系,云容小姐,安陵先祖是不是骗子,我也很想知道。”
“我……是想快点听到东方的部分。”云容又抹了下额头。
“很快,”弥谷回答,“马上就到了。康王宫带走了安义徒弟,人们正等待着宫里的消息,想着会有一场审判,或者一场刑罚,或者一纸国师乃骗子的公告,但是他们都错了。宫里风平浪静,接下来没多久,人们就看到安义徒弟自由出入。他甚至在康王宫得到了一个职位,据说他带来了观察天空的方法。他毕竟是安义的徒弟,有一些神秘技能也很正常。但是当大家以为他揭发骗子国师,就是为了成为新国师的时候,他却走了。据有人说,他一直往东方去了。”
“东方。”云容松了口气,开始坐直了身子。
“在云霜,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思议。安陵家的罪恶开始暴露,云霜人不再迷信他们是神奇家族,五年后,康德王以雷霆之势除灭安陵罪人,将巨恶之辈斩首,整个家族放逐于希音山,安陵家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是因为康德王发了一丝善心,念及那位两百年前的行者。其实,那位行者或许跟云霜的安陵家并无关系。这会不会就是安义徒弟所说的‘云霜国师是假的’?”
“可是……”
安陵弥谷没有给云容讲话的机会,迅速地转向其他。
“这个人物非常厉害,也非常神秘。他只是轻轻地在云霜放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然后拍拍腿,去了东方。整个云霜在他身后发生巨变,而东方开始战火纷飞。”
“啊!”云容大惊,“东方的战火与他有关?”
安陵弥谷摇了摇头。
“云容小姐,这个人究竟是谁,无人真的知晓,又怎么知道他在东方做过何事,只不过他去的时候,东方战事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