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我是四零年生人,那时候虽然动荡,但家里靠着一点存粮,每年再增加一些收成,总不至于饿死人,随着我年纪越大,成为家里可以依靠的劳动力,日子也越过越好,不仅种了作物,养的鸡崽也从两只变成了二十只。”
老头姓易,容易的易,可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生活的容易之处,好在他还健健康康的活着,有幸享受当下这幸福的日子。
当然,此处的幸福并非指金钱和名利,而是指吃不完的窝头,喝不完的小米粥。
对经历过大饥荒的人来说,这就是幸福,对于幸福的朴实定义,已经刻入他们的骨髓,正如他们吃饭一定会分毫不剩,吃面连汤都要喝净。
“三年大饥荒,饿死的人数不胜数,砸门三江市还算幸运,有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便跳进老虎江摸鱼,虽有一定危险,却有不少人因此得救。”
说到这时,易老头心怀感激:“这得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但自然馈赠并非取之不竭,无序绝灭性的抓捕,使得江里的鱼类在第一个年头便已匮乏,我们又面临吃饭的问题。”
“最终,我们将目标朝向了晋阴山,这块父辈就从未涉足的大山,一定有吃的。”
三江市的村民,打算进入晋阴山寻找食物,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举。
彼时的晋阴山脉,是很危险的的,夜里时常会传出猛兽咆哮的声音,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晓那声音是什么动物发出,可熟练的老猎人知道,那是能要人命的灰熊。
三江市从未有山内猛兽伤人的事发生,人和兽仿佛都依照一个特定的规则,以地域为界,互不干扰。
实际上,并非没有此类事情发生,畜生毕竟是畜生,通灵性的只是少数,曾有老猎人迷失在晋阴山,再也未曾出来过。
只不过这些人丧生虎口的场面,没有人目击罢了。
“那是一次有组织的,大规模的迁移,我们第一波人,一共三十二个壮汉,两条成年大黄狗,十六条枪,百余发子弹,为了生存,向晋阴山进发。”
“我们请了两个老猎人带队,他们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曾经深入过晋阴山,如果寻找食物不成,至少老猎人能带着我们出山。”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狩猎经验。”
从易老头的话中可以听出,那时候三江市老百姓的心理状况。
不进山,必死无疑。
进山,靠十六条枪与猛兽搏斗,还能有所收获。
因为山外的资源已经匮乏,再无肥美的大鱼,连小螃蟹都被抓的干干净净,田埂上,草地上的草根被挖掘过度,导致匮乏,连牛羊都难以成活。
有村民听说一种黑色的土壤,与水混合揉搓后,到锅里烤制成大饼,能够食用,村民们尝试,的确如此,这种大饼能够顶饿。
可泥土做的饼,根本无法消化,吃进胃里便阻塞,虽有饱腹感,却是临近鬼门关的最后片刻享受。
这种饼被朴实的村民们冠以“观音”之名,实际上,在美好的外表下,却像是罗刹般取人性命。
“那时候,我们三十二个人的想法,和每一位进山的猎人都不相同。”
“我们希望碰见从未见过的,巨型的豺狼猛兽,因为它们的尸身,对我们来说是救命的食物,尽管很可能会有伤亡,可至少能保全我们的家人。”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为了家人,甘愿牺牲自己,做第一批深入晋阴山的壮士,将生死置之脑后。
这是人类的伟大品质。
动物的本能可能会让它们保护幼崽,但没有任何动物能像人类这般,有组织地统一赴死。
这是对于生命的叩问,对于人生意义的答复。
“为什么不种粮食呢,放着良田万顷,坐吃山空?”有年轻人并不理解,问道。
旋即年轻人招来一顿白眼。
“不会说话少说话。”
“种你妹,你知道什么是三年大饥荒吗?干旱连年,颗粒无收。”
“三年,整整三年,种子都吃了,哪还有播种的可能,就算有,在幼苗期间就被烧死。”
“年轻人,好好听着吧,这些事能够指导你的人生。”
年轻人不再说话,但脑海里大致也有了一个景象。
在那副画面中,处处是因为饥饿而倒地的人,新生的婴儿并不可爱,骨瘦如柴,因为母亲没有奶。
大地只有土壤,老虎江的水都被喝了许多。
易老头继续讲:“我们每个人都抱着死的决心。”
“因为读过几年私塾,是队伍里最有文化那个,大家让我给队伍起个名称。”
“我记得曾背过一首诗,如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小队因此便叫朱门,我们进山是寻酒肉,为的是告慰江低已经发黄的骨头。”
“但我没想到,三十二个人,两条大黄狗,最终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从山里出来。”
“我更想不到的是,从山里出来以后,见到的是妻子的坟冢,儿子也已经当了爷爷。”
“我在山里,整整困了四十年。”
“我进山那年,1940年,二十三岁,出来时1980年。”
易老头的话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家对朱门小队尽丧晋阴山的事倒还相信,稍微年长的人曾听父辈谈起过,可那年头进入晋阴山求生的人,远不止易老头这样一波,有去无回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丧生于荒山,实在太过正常。
可对于易老头被困山内四十年一事,大家并不相信。
怎么可能一个人在晋阴山待了四十年?若是迷路,后续不断有队伍进山,易老头本就在山中,只要找到了大部队,自然能从山里脱困。
只有一个理由能够解释:易老头自愿待在晋阴山。
“易老头,莫非你在晋阴山盖了房子,重新娶妻生子,过上了幸福生活?”
“那山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
“倒也能理解,山里资源充沛,至少不会挨饿,也不会因争夺食物而丧命,要换我,我也在山里组建第二个家庭。”
“别瞎说,要是忍心抛下老婆孩子,老易还冒险进入晋阴山做什么?”
老易进山时是23岁,按照那个年代的惯例,老易肯定有老婆孩子,正是夫妇俩相濡以沫,好好打拼的年代。
“老易,现在如何了?你从山里出来也有十年,年纪也到了七十三岁,有两个子孙照顾,应该还算幸福吧。”
“哎不容易,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大家粗略一算,老易现在至少有两个后代,一个是山外的儿子,一个是山内的血脉,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
“在山里的是女儿还是儿子?今年多大了?”
“时隔四十年才折返,你儿子会不会不认你?”
老易走的时候,儿子才几岁,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四十多岁,当上了爷爷。
一个毫无任何印象的老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宣称是自己老爸,这事换谁都不好接受。
不仅如此,儿子心中很可能还会有怨恨,亲妈的葬礼,自己结婚的重要时刻,当爹的时刻,都没有父亲个角色的参与,当适应了一切之后,父亲一词竟又重新出现在了脑海中。
这种父亲,一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纵使他有再多的难言之隐,也很难争取原谅,因为有些过错一旦发生,就再难弥补。
“你们误会了,我在晋阴山并未组建家庭,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时,队友们不知所踪,走出晋阴山,外界已经过去四十年。”
“回到家中,老婆只有一座坟冢,儿子与我年龄一致,所以,这一声儿,我叫不出来。”
老易仿佛在述说一件平常事,他的语气真实地让人难以怀疑。
可这种言论当真惊世骇俗。
一觉四十年,还保留了青春年华,这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已经牵扯到电视剧情节了。
甚至连电视剧都不可能这么拍啊。
“易老头,你这话我们怎么相信啊。”
“这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你是老糊涂了吧?”
“山里一觉,山外四十年,你不是去了晋阴山,你是去了玉皇大帝的天庭吧,这样才会导致时间流速不一致。”
“不止是大家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相信吧。”
易老头对这样的反应早已有所预料,只是道:“既然你们不信,那我也就没有往下讲的必要了。”
老易要是再年轻点,心中肯定得憋屈死,这件奇事,简直是当代版的桃花源记,眼睛一闭一睁,四十年光阴转瞬即逝。
老易也当了回红尘中的神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但这件事缺乏见证者,没有人能为他作证,同行的人皆尽死去,他又未曾和儿子相认,至今孤零零地生活着。
“老易,不是我们不相信,而是你的话漏洞百出。”
“一觉40年,你的真实年龄虽然有73岁,可生理年龄应该减去40,处在33岁。”
“他说得对,你应该是个中年男人相貌。”
老易点头:“我刚从山里出来时,的确是你们说的那样,可这短短十年间,我以惊人的速度苍老。”
“像是光阴发现了我这条漏网之鱼,收回了他在我身上缺失的权力。”说着,老易拿出了几张照片。
照片拍摄得很讲究,有人有山水,从背景可以看到普华寺,老虎江。
照片中的老易,的确很年轻帅气,像个俊俏的小白脸。
再看照片的拍摄时间。
。.
拍摄于九年前。
“这是唯一的证据。”
周阳从人群中结果照片,将其和现在的老易对照,震惊地说不出话。
很难相信,老易这九年时间变化了这么多,从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变成了这么一个迟暮老者。
“老易,这真是9年前的照片?9年而已,你老了这么多?”
“岁月是把杀猪刀!”
“9年前,也就是你64岁时,还能长这么俊俏?这说不通!”
“我开始有点信了,除了这样,无从解释!”
“晋阴山里,不会真有什么猫腻吧?”
“老易,请你继续讲下去,当年,你在山里究竟遇见了什么,为什么一觉损失四十年光阴?”
“会不会,你真的睡了四十年?”
面对大家再次升起的疑惑,老易继续讲道:“这得从我捡到的一件东西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