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五百多个日夜,晏诗再入息州。
兰小忠已然在息州城外便同她分道扬镳。她左折西进,他孤身逆流,继续北上。
一入城,便有人来相邀,约她往春风度一叙。
她这次重新踏入,滋味全然不同。
息州城里的春风度,屹立在料峭的春风里,熟悉中带着陌生。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认认真真的看清过这座楼宇的样貌。
屋角飞檐,檐下铃飞,白日少了灯火红袖,空荡荡的暗赤色栏杆,平白多了几分幽雅古朴。
想当年她是如何仓皇逃出,半途还杀了那个漏网之鱼,也因救了那个衣着暴露的红衣女子,才进入了对方的视野,由此见到了春风度的背后掌舵人朱宵。
晏诗后来想得明白,若非她救下了对方的人,只怕那夜,即便有穆王作保,她也不会在连杀七条人命之后,如此轻易抽身离开。那夜朱宵的现身,只怕也是有意为之。
想起前年中秋,鼎沸人声还尚响在耳畔,一眨眼,时间恍然如水而过,不想竟过了一年半载。
“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朱宵照旧窝在桌案后面,朝风尘仆仆赶回息州的晏诗扬起笑容。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在息州的春风度里,也有和京城春风度一模一样的灰瓦小楼,甚至于连朝向景色也近乎一致。若非园子里那些早早就已经开始吐蕊的花骨朵,她甚至要以为,自己回到了京城。
就连疯汉也在她进入深深后堂时,从某个毫无预料的拐角后头冲了出来,满头花白头发还是那般乱糟糟,然而这速度和力道,足见身体已经完全康复。
不得已,将包袱扔给疯汉,明白自己将在武林大会开始前的日子,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对了,还未恭喜你平叛大捷。”
朱夫人的祝贺难得地从眼睛里流出来。
她手里此时握着一断残破的珠链,正是上午那位白衣客人刚刚同她谈好的条件。
“听到你的真心恭喜,还真是有点不习惯。”晏诗打趣道,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朱夫人哈哈大笑,“至少此时此刻是我作为一个女人,佩服你的胆量才智。”
更多的话她却没有说出来,那是另一个美丽女人才有权拥有的嫉妒与苦涩——
为什么她就遇不到像穆王这样的好人,不仅知其冷热,还愿意为了她退兵南岸,以至饱受骂声。更是不惜为了替她正名,公开宣称她为军中副帅,个中厚意可见一斑。
若是她也有这样一个知己,夙愿也许早已达成。何至于继续在这红浪白肉堆里打滚,没得才三十有余便早早添了白发。
忍不住目光飘向一旁的铜镜,黝黑亮丽的发丝底下,暗藏着谁也看不见的惨白,叫她每看便心惊。
“怎么了?”
晏诗的询问将她唤回。
“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朱夫人被这话成功消退了那些毫无意义的怅然,随即笑了笑,“是啊,是想到了不少。你这次的武林大会,没想到在息州城外。我也不必跑这么些远路,得以一观。”
“你也要去?”
“数年才有的一次盛景,薛家倒台,群龙无首,万马争雄,可正是好看得紧。”朱宵颇感兴趣的模样,实则心中却是暗想:我不去,如何助你夺魁。
“你不知道,现在关于你的情报,价钱可是翻了好几番。这次,你可要小心了。”
晏诗心头微苦,“我还没说要去参加,怎么就如此针对我了?”
“是个不太好的消息,但也算是件好事。至少反面说明你的实力,令他们忌惮。”
晏诗不由摸了摸怀中的木头瓶子,里头装着碧月宫里搜刮到的盈月丹。据说神子们吃的就是这些,能足足提升十余年内力。但后果她亲眼目睹,折寿伤身,神智渐失。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打算动这东西。
“那么……”她话题一转,眼珠也转回到朱宵身上。她今日不知何故,穿了件绛红色的罩衫,颇为鲜艳,人也显得喜气洋洋。“你卖出了多少关于我的情报?”
朱宵狡黠一笑,“你猜。”
“你这般挖人墙角,可别怪我完不成交易。”晏诗言语深深。
朱宵一早吃透她问话的目的,暗暗惊讶她的敏锐程度——对于花觉这桩买卖,春风度看得究竟有多重,能够为此舍弃多少普通的买卖,甚至信誉?
“都说了是交易,完不完得成,那是你的事。”朱宵如此回复。
晏诗笑了。有时候对方强势,是她接近真相的信号。心中便越发笃定,对方如此苦心孤诣让她查花觉之事,绝不会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增加此事功败垂成的可能。即使卖了些出去,应也是无伤大雅的情报。
却也由此更加疑惑,花觉究竟和春风度有何渊源?只不过不关她的事,便懒得费心。
“你放心,今天上午,我恰好得了件宝贝,虽然算不上多好,可聊胜于无吧。或可助你回山。”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朱宵笑得讳莫如深。
她摩挲着手中珠串上的“飞”字,自然不会告诉她,对方拿这东西来寻人修复,她开出的条件便是,不遗余力助晏诗登顶武林重归凤鸣。
对方当时脸上惊讶而狂喜的表情,叫她印象深刻。以至于对方都说了些什么,她都快要记不清了。
“她想要替凤鸣楼夺天下第一?重回苍梧山?这是真的?她真有这个想法?”
“难怪她如此着急!她来找你要什么?你给她开的什么条件,我答应,我替她做!”
好像是这么说的,是这么说的吧?
纵然当时朱宵心中实想捧腹,面上仍克制而不失礼貌地回绝,“对不起,这是客人的秘密,无可奉告。不过她的定金已经付清,你只要做到我说的,这珠串,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既然如此,好!”
“只是我事前说明,这珠串想要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修复未被火烤脆的这几颗,许是可以。届时再寻到同样大小的珍珠串上,可行否?”
“不必新找,除了有字的这颗务必修复好,其余的尽量能留几颗便是几颗。”
“好。”
……
薛家原本是官方称道的天下第一山庄,明里暗里统治武林数十年,如今薛家倒台,可这天下第一庄的名头,并未撤销,五个先帝亲书的烫金大字的匾额仍旧挂在薛家山庄旧址的门头之上。
只是其中的效力剩下多少,全凭各位豪杰见仁见智。
故而此次举行的武林大会,虽名义上薛家主持,可薛家如今的状况,是要退出盟主之争了。就连武林大会召开的地址,也从原先的樊城改到了息州城外的独秀峰上。
既表明薛家在此次大会上弃绝参加之谦卑态度,又在昱州境内,昱州兵马半日可达,武林人士任你如何齐聚,也翻不出大风浪来。
息州本就鱼龙混杂,八方通衢之地,本是一年开春之际,又是怒州初定,各地客商皆南来北往,尽显繁华。有了武林大会在此处,便更是蜂拥鹜趋,云从蚁聚。
故而这半月以来,城门日日长龙排阵,人们打扮各异,息州城各处客栈酒楼更是人满为患,大呼小叫熙攘纷纷。
三日后,就在孟栾孟奢一众,携着代表皇帝亲临的旌旗进入云州大营时,息州城外的独秀峰上,也黑压压,满当当聚集了八方好汉。
凤鸣楼、飞鹰堡、七星剑派等,老派强者和新兴宗门一应到齐,就素日不闻凡尘的神木宗、绝印派也怡然上山,与众人一道寒暄。
今日的凤鸣楼,明霄亲自到场。身着一袭暗蓝色长袍,束腰和衣襟袖口皆用金线纹绣,举手投足间反射出丝丝亮光,越发显得雍容端雅。
霍倚秋自然是同其他人一般,着淡金校服,只是她身上的凤凰纹绣,所用金线足足比旁人粗上一倍,加之身材高挑,往人群中一站,端的是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此刻她嗔怪着人群中姗姗来迟的同伴,“你可算是到了,师傅问了好几回,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柳叶刀刚从人群中勉力抽身,略带歉意道,“对不住,有些事,来迟了些。”惭色给他因急步而泛红的双颊更添温润,惹得其余门派的女弟子频频回看。
明霄见他赶到,也不多见责,只问了句,“此番游历,颇得见识吧?”
柳叶刀面色一赧,低头道,“唔,是见识了不少人。”
“可曾受伤?”
他面色微暖,抬头道,“多谢义父关心,不曾受伤。”
“那便好,今日,便是你大展宏图之日了。”
“嗯那个……”柳叶刀似有什么想说。
“怎么?”明霄收回同众人点头招呼的视线,看向他的养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柳叶刀终究将心中的盘算尽数压下。
“那就好,你也不用有压力,尽力去比即可,这里没人是你的对手。”
“是……”柳叶刀将校服那个凤凰翅膀的边角,抓得紧紧。
“清静大师,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终得一见,实乃霄三生有幸。”
“明掌门,近些年可是你的名声更响亮得多呀……”
听着彼此畅叙着新情旧意之声不绝于耳,柳叶刀却只静静伫立,仔细从喧阗沸声中分辨他想找到的那一位。
却听到一段令人不安的对话。
“那是……严天行?他怎么也来了?”
“鱼龙卫什么时候开始也管我们武林的事了?”
“看那样子,好像只有他一个,不知是何目的。”
“管他呢,他总不是来争夺武林盟主的吧?”
“不会吧……”
“别慌,他的武功,也未必就能胜到最后。且不管他。”
“只能这样了,这次的武林大会,可真够诡异的。”
对话就此转换到了来者女弟子中谁更漂亮身上,柳叶刀转身换了个方向,心中自是不安起来。严天行既已追到这守株待兔,一时不知是该盼她来,还是不来为好。
他自是看不见,严天行同他一样,正目光灼灼的在人群之中游走,寻找千百人中他要找的哪一个。
左边,那长相奇特的三兄弟,是杨氏三雄。
巨石后头,一大一小两个光头,是闭门修道的绝印派,大灾后多见其身影,江湖斗殴却不闻其声,是真正践行以身渡厄的门派,便是他也心生钦佩。目光相触,不免微微鞠躬,表示敬意。
右边,是个奇丑无比,貌若蛤蟆的飞鹰堡堡主。带着堡内三圣者,看来是对这场比武志在必得了。传闻中这是个碰不得的剧毒蛤蟆,多看一眼便怀恨在心,睚眦必报的家伙。是以严天行飞快地转开了目光。
稍远处,是老山门七星剑派。今日连最掌门战冲也出来了。这被誉为史上最弱掌门的战攸,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今日难不成还想一飞冲天,洗刷耻辱?
树丛里,石阶下方,是一群服饰各异,无门无派的闲杂散人,男女老少,不一而足。他来回几遍,只看到几个长相出众的女子,却并无一个是晏诗。
奇怪,难道如此盛会,她竟不来?一心在云州相夫教子不成?
严天行走入人群,点检细看。却无奈的发觉他所到之处,周围皆自动形成了一圈空地,想观察旁人,却始终难逃被他人观摩的命运。
他若是注意观察一下柳叶刀,就会发现他的表情,要比自己镇定得多。
今日小雪纷落,晴光半掩,就连天气,也似这般令人捉摸不透。
独秀峰乃是息州城外一座荒山,因其形状高耸,宛如御笔直插云霄而得名。上头不过窄窄一道石台,天然的一座数丈见方擂台,众人毫无疑问,便知道此处乃是比武之处。
不过武林自古不在江湖,而在人心,是故即便少了薛家盛大排场布置,无红毯飘带相应,众人亦觉得心头火热,那方粗陋石台,即便积雪残冰方被扫净,风刀刻痕遍布其上,边角还有断裂深沟,怪石凸角,那在此间众人眼中,也是别无他让的封禅玉台。
好戏犹有开场声,比武亦须报幕人。
薛鳌身着那身标志性的火狐袍裘,在痴鱼阿雀的护卫下,终于缓缓出现在石阶尽头。眨眼间,那方朱红轮椅便越过众人,稳稳停在了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