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知对方根本看不见,可她却无比清晰地有着一种错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透过那厚厚的黑布,牢牢地盯着她。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开始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和多嘴,忙补救道,“可也大多烧毁了,你知道珍珠……不耐火……”
“在哪里?”
青年蓦地开口,毫不迟疑。
她再次清晰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坚定,和不容拒绝的渴望。以至于让她刚刚生出“我扔了”的念头,就被对方的气势所逼退。
她硬着头皮,开口说道,“在他们的坟墓前。”
“带我去!”
妇人不禁有些奇怪,既然是前来追思,难道连坟墓都不去吊唁一下吗?不过在对方强大的气场前面,她的这个念头不过转瞬即逝。
妇人僵硬冲女儿宽慰一声,“你回去告诉你爹,我带大人去趟坟地,马上就回啊!记得带上这个。”她示意院门旁的铜板摞。
还没等女儿点头,青年已经先行迈步了。妇人赶紧抓下那摞铜板,塞到女儿手里,将她往门内推,这便插好了院门,跟了上去。
在后山高处,一个大大的坟茔,显露于月光之下。坟头杂草丛生,同旁边灌木野藤攀长在一起,若非前头一排参差竖起的木牌,真差点叫人看不清这乃是坟冢。
尸体被烧得如此眼中,官府亦懒得分别安葬,挖了个大坑,将全村老少尽数埋葬其中,一户竖上一块牌子便算了事。
妇人停住脚步,看向青年。
她想着,既然来了此地,对方总要祭拜一番,最不济也要鞠躬磕头,她才好动土,将埋下的珠串挖起来。
可谁料,她住了脚,青年也不动弹,那教人不安的凝视感,始终黏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难道是个假装的?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癖好,她压下心头疑问。
夜半来此荒坟野地,本就心慌,摊上这么一个似盲非盲的神秘人物,令她不禁打了个哆嗦。两人在巨大的坟茔前彼此对视。
“还等什么?”
玉立青年当先开口。
妇人才反应过来,他竟没有祭拜的打算,于是忙说道,“噢,就在这,我也不知道是谁,就拢归在牌位前头。”
嘴里絮语着,身躯却亦忙不迭蹲下,在木牌前头的地里挖出一块布包。还未等她看清,便被青年夺了去。
只见他三下五除二抖开布包上的泥土,翻出里头的物件来。
果不其然,内中当真有半串珠链,只是好些珠子都被火烤成了脆片。
看见这珠串,妇人似又回到了当时情形,语气低落道,“我当时本来想直接扔掉,可我看见上头有字,应当是个表明身份的东西。就想着,大家都是苦命人,于是便留了下来,就当陪葬了。或许等着有像大人这般来寻的人,也好有个念想。”
青年闻声,用手指一一抚过上头的珍珠,忽的在某处顿住。
指腹间传来细细的凹痕,比划简单至极——
横,弯钩,点,是个“飞”字。他的气息隐隐变得灼热起来。
妇人感到对方的变化,又开始戒备。
却见对方从怀中掏出更多的铜板,还有几锭碎银子,几乎将身上摸了个空,低低道了声,“多谢。”
未多作停留,几步间便消失在妇人的视野。
她愣愣看着地上那一小堆足够全家生活半年的财物,只喃喃道,自己的好心终于有了好报,回头定要回去喝斥那没用的,当初不知为此骂她晦气了多久!
……
两日后,天高晴远,万里无云,正是启程的好天气。
灿烂温热的阳光铺洒在云州大营,让穆王及其部下们的盔甲上,都反射出了耀眼的明光。可此时,这难得的冬日暖阳,也远不如眼前人的身形那般引人注目。
晏诗手牵一匹白色母马,和兰小忠即将北上。穆王军副帅的名头,暂时卸下,她即将回归另一处战场——武林大会。
“好了,别送了。难不成真要送到十里长亭?”
晏诗转身冲穆王他们道,白马适时打了个喷嚏,似乎对即将展开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穆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你若愿意,我送你上擂台又如何!”
晏诗“呵呵”两声,对这等玩笑懒做回应。
“真不要多带些人?”穆王敛容道。
祁东依然冷静睿智望着她,脸上含着礼貌的笑意,站在穆王身后。
“真的,没什么用。”她失笑道,努力不让自己和这些热情却普通的人拉开太大距离。
“路上护卫,情报探查,也总好过夜不安眠。毕竟来时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敌人,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若是对自己身手有自信,就不会用这么多伎俩。放心吧。”晏诗拍拍他的肩膀。
手抽回去时,被穆王突然伸手握住。
“一路保重,有事你知道去哪找我。”
“明白!”晏诗用力回握住对方略微粗糙的大手,笑道,“这回该用不着印记了。”
“是的,你这个人就是。”
穆王眼噙笑意。随即目光转向一旁的小忠。
“小忠也想好了?执意要走?”
兰小忠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嗯,王爷保重。”
“虽然云州未找到宣娘的消息,可你待在此处,也可保安稳。有什么消息,也能及时通知你,你真的不留在云州么?”穆王仍旧说道。
兰小忠坚决地摇了摇头,“多谢穆王爷好意,既然宣娘不在此地,我还是北上自己去寻。中原虽然坏人多,但我不怕,姐姐和宣娘她们尚且一个人闯得,我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说的。不过还是要谢谢王爷,为我兰家费心。”
“那你自己呢?就不想成就功名,做出一番事业,届时你舅甥见面,也算有个扎根之处,日后也可接你老母亲过来一块。”
“不必了,我只会种田割稻,别的一概不会,恐怕帮不上王爷什么忙。”兰小忠退后一步也依葫芦画瓢,行了个抱拳礼。
“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穆王眸光深了些,“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
一向不拘小节的晏诗闻言也有些诧异,她从未听小忠对何人有过不满,转头看来。
“并没有,王爷照顾周到,十分礼遇,又帮忙寻找宣娘,小忠内心十分感激。只是我本就是庄稼汉一个,不懂你们这的礼数,说话就是这般,如果有冒犯王爷的地方,还请王爷见谅。”
穆王看他半晌,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兰小忠的目光就如山溪一般明净,说没有便是空无一物,什么欲说还休,意犹未尽,全然没有。嬴舒城只能遗憾地冲他摆摆手,笑道,“并不冒犯。既然如此,那祝你早日找到宣娘,有什么需要本王做的,尽管来找我,不必客气。”
“多谢王爷。”
“那……”穆王将目光再次落回晏诗身上,不舍地道,“只有静候你佳音了。”
“你们也是,”晏诗收拾住临别时黯然的心境,朝穆王,和黑子大宝等人挥了挥手,还有更后面的孙谦他们,以及营中心神偷偷关注着此处的军卒们,大喊道,“再见啦!”
军令未下,没人敢回应,只是那军阵呼喝声,陡然如龙吟虎啸一般。
黑子他们,还是忍不住上来抱了抱她,鼻音浓重道,“诗姐,千万要小心啊,有事来信。”
“是啊,别一个人太莽撞!”
“知道了。”惹得晏诗鼻头也开始泛酸。
“好了,天色不早,早些上路吧,有难处,千万别一个人撑着,记得,你还有我。”穆王眼神一刻未离开她脸上,目光闪动。
晏诗深深看了他一眼,“好。”
穆王上前替她拉住了马缰,平伸掌去,“来吧,”示意她踏足上马。
她心头一热,一手扶着马背,一手拍在穆王掌上,人便腾空而起,稳坐马上,白马一声兴奋的嘶叫。
“朝廷的嘉奖不日便到,你也要小心。”
“放心,武林争斗我不在行,可官场纷争,我最熟悉不过。你且听我佳音吧!”
“好!那看咱俩的佳音,谁先到。”
“好啊,”穆王大方展颜,“输的那个请对方喝酒。”
“那我要喝紫衣侯!”晏诗一拨马头,大声道。
“请本王就请武林魁首喝紫衣侯!”穆王亦高声回应。
“哈哈哈哈……”
晏诗落手挥鞭,大笑而去。
眨眼间,两骑绝尘而走,消失在苍山翠岭之间。
北风猎猎,从马头前刮过,两侧群山如群马背,起伏延绵。耳畔林声如涛,眼前辉光耀目,有几许新绿,星星点点地,自那衰草底下生出来。
两骑行至渡口,寻了艘船牵马渡去。
浆橹轻摇,水声欸乃,一条春江风吹皱,两岸垂柳绿影婆娑,倒叫她心头无限开阔,情志疏朗,“莫听凡歌春病酒”,她喃喃道,“此时该有一曲清音。”不禁怀念起那个形制美丽,触感细腻的碧玉琵琶来。
却又见江上舟摇,山叶翻身,忽而又觉,“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便哼起来路时那无名笛曲。
一曲方罢,那摆渡老翁低头回望舱中问道,“客官这首曲子,叫的什么名字?”
晏诗笑答,“我亦不知。不知老人家有何见教?”
老汉摇摇头,“客官说笑了,老汉我哪敢有什么见教。只不过是昨日也听曾闻一位船上客官吹起,以为是首新流行的曲子罢。”
“噢?”
晏诗来了兴趣,“昨日有人也吹了这曲子,还坐你的船?”
“是啊,那名公子也是北上。我若未记错,是差不多同一个调调。”
“他可是用笛子吹?长的什么模样?”晏诗急急问道,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船舱。
“是笛子不错,可是模样……”
老汉又摆摆头,手将桨往前推去,无奈道,“记不清了。”
又道:“他好像在寻人。”
“寻人?寻什么人?”晏诗不知怎的,越发觉得此人就是教曲给自己那人。这么巧,他去了云州,逗留数日,竟然也往北去了?
是武林中人吗?难道,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
想想武林之中,未曾谋面,又对自己没有敌意的,可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是寻他的家人朋友?”
那老汉却还是摇头,“他向老汉我打听知不知晓,哪里有能修复珍珠项链的奇士高人。”
“噢……”晏诗失望的拉长音调,“珍珠项链?又不贵,想必对他而言,那串珠链是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吧。”她支肘撑在膝头,托着下巴,意兴阑珊。
“是啊,老汉我一辈子在这摆渡,见闻也不少,还是头一回听说要修复珍珠的。像我们这种小地方,是没有这样的人喽。或许北边繁华之地,有人会此等奇技淫巧之术罢。”
“原来如此。”晏诗心道,此人只怕是为着这一心结,走南闯北,天涯海角四处寻访吧。可惜音乐上空负一腔才气,却为情所累。刚心生唏嘘,却又不免嗤笑自己无端哀婉。能作出如此曲调,可见又岂被这一串珠链所扰了?岂非他人未哀,而旁人反替其哀,真乃可笑之极。
晏诗一扫愁绪,转头看向一旁倚着船舱眺望景色的兰小忠,“小忠,你为什么不愿意留在云州?”
“相比起北边,云州确实要安稳不少。”
“我不愿意。”
兰小忠歪了歪头看她,毫无意外的开口。
可晏诗明显不满意这个答案,“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为什么?”
兰小忠还没开口,晏诗便抢先补充,“别拿那套对他们说的话来糊弄我。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兰小忠方要开口,想起什么,不由扫了一眼沉默摇橹的船家。
晏诗会意过来,“是因为大掌柜?”
小忠听得明显有些乐了,却紧抿了笑容,点点头。
“怎么?”
却见他又摇头,“说不好,大掌柜这人,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他福薄命舛?会中途夭亡?”晏诗忙问道。
小忠失笑,露出两排整齐的大颗牙齿,“不是,你当我能时时看谁都能看到命运不成。他这人,心思如海,每看到他笑,我就发怵。”
“毕竟杀伐过来掌兵上万之人,有些血气威压,也很正常。”
晏诗说完,只觉得船身有些细微的动了动,侧脸一瞥,似乎落桨有些不稳。
她知道这话吓到了老汉,不免低声下来,“不过你既待不惯,想北上雍州也好,一会去到客栈我写封信与你,你去雍州找成诚,他会帮你找宣娘。若是还没有……”晏诗黯然下来,她只有想到最坏的结果。
兰小忠却豁达得多,“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没有再说。大不了我再去东边看看。”
“除了这两地,其余的地方,我可能就护不住你了。”晏诗正色道。
“这话说的,”兰小忠撑起身子,换了更挺拔的坐姿,“我还要你一个跟我外甥女差不多大的小白脸保护?那也太丢人了。”
晏诗顿时无语。
经历了这数月时日,大小战事,他什么都知道,却不想仍是当初那个小白脸印象,竟没变化。
“你自己都一身麻烦。”他口头嫌弃,实则担忧说道。
“好吧。”晏诗点点头,表示领受了。
船舱里沉默半晌,兰小忠再次开口,低沉郑重,“你要是还想和他们一路,”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南边,“多少小心些为好。”
“怎么?你听到了什么?”
“我看那个二当家,对你有些意见。”
“二当家?”晏诗陡然明白过来,“原也自然,他或许觉得我抢了他的位置。”
“你终究和他们不同,有利则聚,利尽则散的事儿我看过不少。”
“散了也罢,就怕到时候被人在背后捅刀子,我可没法提前救你。”
“上次睡觉那种事,可没那么容易出现。”
晏诗点点头,明白他指的是催眠看到怨女峰粮草一事,隐隐明白他躲避的是什么了。这项能力太过逆天,别说穆王,换做是谁不想要,哪怕敲骨吸髓,也要把他榨干。若不是跟着自己,恐怕他想离开,还得费一番周折。
古往今来,世道江湖皆如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上次的事,是我欠你的。以后你别乱用,我也打死不会说。云州,你还是别回来了。”
“我自然晓得,你也不用说欠,反正现在咱们两清了。”
“行。”
晏诗说着,船正好靠岸停稳,船家刚搭好木板,二人先后牵马上岸。
付了双倍的渡钱,那老汉愣了稍许,不迭道谢收下,连头脸也不敢抬起,未曾见过二人的姿态做得十足。
晏诗正暗笑着远走,便见得一骑匆匆奔来,后头尘土漫天,足见行迹之速。
那人马未停稳便飞身落地,身手矫健无比。连晏诗也忍不住为之叫好。
那人扫一眼渡口处船家,径自选了她们刚下来这艘,同晏诗擦肩而过。
她余光掠过,脑海中却有些眼熟。
不免驻足回望,恰逢那人也陡然停住身形,回身望来。
不同于她的思索,那人看见她的刹那目光陡然一震!遽然转头回去,大声喝道,“船家,开船!”
待得那小舟缓缓离岸,她方才想起,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