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前面的牢头穿过一个个昏暗的过道,两侧墙壁上的油灯根本照不亮脚底的石阶。身上的赤红妆花飞鱼绢立领交祍直袖连身百褶裙袍倒是被照地更加醒目,前面的牢头似被这身艳丽的衣服压弯了腰,恭恭敬敬地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可我的脸上却在一阵一阵地发烧,像是被撞破了什么坏事一样。
早春的夜里还有残冬的冷冽。
八年前的今天,我仍记得那亮黑垂肩的短发,那总是定定地注视着对方眼睛说话的习惯动作,那为了表达不满时而歪向一边的嘴角——随着这些印象的重叠,她的面庞如出水的芙蓉一般自然地浮现出来。
最先显现出的是她的背影,大概是因为我总跟在她身后的缘故,每次最先想起来的都是她往前走的身影。随之,她回头朝我转过脸,微微地歪头,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做出不怀好意地笑容,对我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
“秦文思。”她呼唤我名字时的声音如同早春日间的暖风,长空之下,迎风凝眸望去,但觉心赏目悦。
“大人,到了。”
我转身透过栅栏看了看那年轻女子,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块递给牢头。
那女子坐在一条朱红毯子上,将正脸朝向另一面,背着门在做针线。
我推门走进牢房,女子回过神来,黯淡的灯光下,一对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她见了我后,站起身来,修长收腰的丹枫色开衩圆领长袍勾勒着她停匀合度的身体,过肩的长发披散在后背,分出一绺搭在右侧胸口,衬得脖颈更加白净。
“来啦。”女子在毯子上的矮桌前伸手说道,“坐吧。”
女子拿起浸在热水中的酒壶倒满了两杯,一双有着纤细修长五指的双手却被晒地如西北黄土地一样干涸暗黄。
桌子上只有一盘细切的牛肉片。
“你留长发了。”
“没有,是在这里才长长的。”女子抚摸了下胸前毛燥的头发轻声笑道,“反正也没必要剪了。”
“也晒黑了。”
女子依旧保持着微笑,举起酒杯递到我面前。糯米酒温热的温度滑过我的咽喉,渲染着胃壁及全身。
看着眼前陌生的旧相识,我意识到,那天分别后,只有我一直站在原地。
我想要回忆一些我们曾经的故事,一切明明都清晰得历历如昨日才发生的事情,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讲起,就像看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派不上用场。
一切的回忆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向我接连袭来,左右摆弄着我无处着力的身体,我张开双臂想要抓住他们,可他们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不想拉住我也不想被我拉住。
但很快,潮水退去,我一个人剩在沙滩上。我四肢无力,欲动不能,任凭悲哀变成沉重的夜幕将自己慢慢合拢。
“没事的,秦文思,不过是一死罢了。”
我双手紧紧掐住大腿,就像以前一样想要在她面前掩饰住自己的囧态。可这次,浑似汗珠的泪珠自行越过眼角,爬过崎岖的脸颊涟涟而下。悲伤的声音推开阻碍它们的喉咙和肉舌抽搭而出。
女子有些羞涩的笑着说道:“瞧,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清风透过顶部的窄窗吹进牢房,带来一阵琵琶弦音。伴着《蝶恋花》的曲子,如月下山泉般淙淙流淌而来的女声,吟唱着欧阳修的词: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仰头倚靠在椅背上的男人用食指在案桌上随着琵琶节拍有序地点打着,闭合的眼角渐渐溢出一滴泪珠。
站在男子身边,臂弯处搭着旧玉柄白麈尾拂尘的高瘦太监,见如此状况,缓缓地底下头,不敢打破大堂中的寂静。
伴随着门外月色中传来的哭泣声,男人眼角的泪珠宛如夜空中的流星划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