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早以前,叶沉就欢喜上她。第一眼拜入救世门下,几位长老之中,谁都瞧不上,偏瞧中了一旁树下研究武器的从冉。若是上辈子师尊也待他这般好,哪来之后欺师灭祖,屠杀整个修真界的惨案发生。
先前从冉对自己不冷不热,他的小醋坛子一天到晚被打翻,总想着要师尊看看他心里头只想他。曾白袍着身仙气飘飘的仙人,比叶沉厉害多了,激起以师尊为目标,渐而从仰慕变成了爱慕。现得知小师尊比他弱,他觉得保护她才是人生目标。
存有的保护欲,便成了占有欲。
“师尊伤势颇为严重,若不得痊愈,日后难免有小人会害您。”叶沉说。
“我知道。”
“胸口的伤处理下吧。”
从冉怔了一下,接着手里塞来冰凉的药油,她忽然意识到伤口的位置,顺势接过,正想回应着他的话。
垂眸间,瞧见两人手上相残的棉线,以及腕子处淡淡的红印。终是明白了月老那句话的来处“牵不得,南柯一梦的事还请施主莫要当了真。”那时从冉心里某一瞬闪过个念头,她不信天命不信邪,硬是给人牵了线。
叶沉也看向了指尖的线头,跟着反应过来。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眼底浓重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掩饰,如海水般波涛汹涌。
透过他的眼眸,从冉看到了一片海,一个宁静的世界,一个倒映出的澄澈的自己。
烛火跳动,燃烧的火星滋滋地发出声儿来,她脖颈到耳后赫然一片血色,不知是屋内太热,还是因为无意间地“唇瓣擦过”,亦是正常的关心话语。
她动了下手指,棉线轻扯开来,就要把缠着是线的手收回去。
刚动胳膊肘,就被叶沉扣紧了。
“师尊,你讨厌我吗?”
从冉蹙眉,转头问:“为什么会这么问?”
为什么呢?
叶沉想。
大抵觉得这个人自始自终都对他太好了,好到他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是惯着他还是喜欢他。
因为木鱼脑子想不明白,于是不敢妄加揣测,反省自己的途中,又纳闷于为什么会喜欢她。
师徒间的仰慕欢喜,情人间的爱慕亲热。
夹在当中,是逾矩了,尚未成功。
因为还缺少点能足够区分开的东西。
他想要的正是足够区分的东西。
明明话到了嘴边,想问句你喜欢我吗,却成了你讨厌我吗。那声喜欢,他始终没能开的了口。
就像是背着太阳的光,永远见不了天日。
叶沉从来如此,虽不是个闷蛋,但比闷蛋还闷。说来的和心里想的总不一样,好像说句真心话,要他命似的。
这种脾气,换作任何人可能也无法忍受太久。
可他就是害怕。
叶沉小心翼翼抓着她的手,自卑道:“要是师尊嫌我烦,弟子会连夜离开救世不扰您清净,弟子太怕师尊反感的眼神。”
“为师不讨厌你,但你日后别再做逾矩的事了。”从冉冷然抽手。
抓了个空的叶沉眨了眨眼,手里的温度随着此话音落迅速变冷,未知的恐慌布满全身。他好像突然被狠狠踩住了尾巴,痛得瞬间就要从床上弹起。
痛苦呢喃了声:“黑白色的夜里,我想看看月亮,我去看看月亮。”
说着,颤着身子慌乱地要离开此处。
但是从冉听见了。
他不爱开口,从冉知道的机会不多,好在总能听见。
哪怕他没有吱出声,光是看着他的眼睛,她想,应当是猜对了一半。
叶沉的眉眼其实生得与柔和挂不到边,五官张开了,带着锋利感的好看。不笑的时候,像是对啥事漠不关心,慵懒至极,倒是笑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眼下的小痣会随着眼眸弯弯更加撩人。
至于现在。
那双漂亮的眼睛,烛火照不到,他面对着床榻背对着桌台,阴影打在他的脸上。蒙着潮湿的水雾,加上睫毛止不住的颤抖,除了从冉,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
看见他哭了。
药油散着的味儿并不比苦香好闻多少,从冉怔怔地看着桌案前轻轻拨着香台,等她喊他出去的叶沉。
她张了张口,低声叫了声他的名字:“锦华。”
叶沉没动身,只给了她可怜兮兮的眼神。这回,光火打在了他的脸上,从冉清晰地看到他神情中透漏着一股子疲惫。
“师尊有何事要弟子去办?”
他声音沉沉的,很轻,好似从冉是个虚影,他声音稍大了些,会吧她惊散似的。
还祈求什么呢?喜欢的人活着,不就很满足了?
突然间的客气加上他在昏暗等会下略显空茫的眼神,莫名当从冉想起上辈子自己临死前的情景,他好像也带着恳求,求什么呢,好像求她别死。
压在内心深处,估摸着永世不得翻身的情绪翻涌上来,捂也捂不住。
从冉目光一转不转,盯了他好一会儿,才把眼前乖顺的小徒弟彻底将前世十恶不赦的魔头替代掉,这才张口低声道:“过来。”
叶沉愣在原地,直至从冉又说了遍过来,他如梦初醒,朝前走了一步,站在了从冉面前,膝盖碰到床边,刻意避开她的眼神。
她说过,不喜欢他的逾矩。
“傻小子,凑近点。”从冉坐在床上,仰起脸看他,见他没反应,而后抬手招了招。
木头似的叶沉听话地俯下身,低头靠近从冉。
两者距离再次拉近。
灯火摇曳,映照出来的光晕在晃动,朝思暮想的人仅距离半寸之遥,怎能不心动。叶沉看着从冉的脸,控制不住又将头朝下低了一些。
从冉没有让开。
一个细微的动作,使得某人脑子里的弦崩断了,他呼吸突然急了些,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就要去贴上从冉红润的双唇。
然而下一瞬,胸膛有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东西低着。
叶沉不明所以,困惑地接过她递来的药油。
便听到从冉不满的声音:“我闻不习惯这味,下次换个药油。棉绳拉扯出的都是些瘀血,看着吓人,弄出来了,反倒对身子好。”
叶沉:“……”
从冉继续抱怨:“可流了那么多血,身子骨就软了,倦了乏了,还浑身脏兮兮。”
“我马上去烧热水,现在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来得及。”叶沉立马道。
然后,跑了出去,连门也不知关一下,就在从冉下床找鞋穿,叶沉反了回来。他冲她笑笑,把门掩去。
听着门关拢的声,烛火微跳了一下。
从冉轻笑摇头:怎么越来越傻乎乎。
她半靠在榻上,独一无二的明眸呆望着雕有兰花的木窗子,上边映着昏黄的圈影。她撩开穿得严实的衣襟,血迹已干跟衣裳粘在一块,扯开,还是有些痛感。
洒了点凝血丹在伤口处,她裹紧了衣物,闭眼靠着。
那一刻,她身上形成最为矛盾的气质。
够狠又够松弛,克制到了极限又最直白,是苦雨凄风里梁下的温暖,是寒冬腊月里盛满茶水灌到了舌尖上的苦涩。
他那点模糊的好感,让她喜欢了好久,寻了满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与他相似的人,怎会厌恶,哪能不喜欢。
不过是害怕之后发生的死别,却发现比死别更折磨人的是生离。分明想着念着,却怕被发现,藏着掖着。
水烧好了,放在别屋里,热气腾腾。叶沉回到主殿喊小师尊时,眸光无意间扫过她的颈侧。那里他曾无数次用五指将其扼住,以看她为了点空气而挣扎的模样取乐。此时,手指印迹早已消失不见,光滑得没有任何伤痕。
他当即左手狠拍右手,心里骂着:我真不是个东西。
沐浴完后的从冉,瞧着离子时就差一柱香的时间,她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千凛宗道服穿在身上,系好腰间带子,换了把普通长剑。她推开门要去找叶沉,却在庭院里的长廊下,看到一只白貂和一个抱着雪白长袍的人,他正背对着她,仰着头望向皎皎白月。
清淡的月光混着冷风刮过叶沉的侧颜,睫毛扑朔颤着,大概是天凉了,他缩成一团。两条腿踩在长椅上,袍子裹着腿,像是在等她出来。又或说,他在等,等花开花落,等风起风停。
等他的神明,风光无限,他才退到一旁与众人站在一起,敬仰的同时偷偷爱慕着。
若是有人问起:“你的神明要是跌落神坛,恍然暗淡,尘埃沾染,该如何是好?”
他定会这般答道:“那我会一直陪着她,哪怕韶华不负,骂名满天,我与她携手并肩同行。”
如此这般,算是能正大光明地跟她在一起了。
叶沉想得出神,一只手轻搭在小九身上,揪着几根白毛,转着圈揉搓着。身后来了人竟不知,还是感到小九浑身一僵,意识到不对劲。
“往后每下一场雨,天便寒上一些。到了新岁,才回温。而今的天,比以往要冷,为何不多穿些?伤势用过药后可好点?”从冉坐在他脚边。
叶沉缩了缩脚,抱着膝盖,闷闷道:“穿多了手脚施展不开,打架起来要脱衣裳嫌麻烦。”
“麻烦就不穿了?”
“自然不是。”叶沉瞧了眼她的脸色,接着道,“只是弟子认为不该继续愚昧下去,需得寒冷刺激下神经。师尊应该也有所察觉了。魔族从未放弃争夺人族的土地法器,每回大战,虽我们赢了,但抛开输赢二字,我们算真的赢了吗?边疆之境生灵涂炭寸草不生,多少修士折损,伤及无辜。咱都说魔族狡猾,但达到了目的,管他狡猾还是正大光明,谁又会去管呢?”
从冉没有否决他的话:“人魔一战迟早的事,或许会在抓到救世细作之前。长老院的水太混浊,为师承认得罪不起那些大能,可要真逼到了绝路,横竖都是死,何不拼一把?拖一个人陪葬,也是好的。”
叶沉抬起眸笑了,笑得还很坏:“救世看上去光鲜艳丽,万人追捧,实则怕是烂到骨子里去了。”
从冉多看了他几眼:“大长老疑点太多,打从上次回到救世,她就有点不对劲。救世并非你说的这般糟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门派多了去了。比如说藏天派,前段阵子刚遭灭门,洗劫一空,好像正是殺魂教的手笔,他们像是在示威挑衅。”
“不完全是,万古雪家被灭,有很多攀附救世的小门派纷纷与其划清界限不再来往。如果说魔族想要看到人界狗咬狗,心不齐的一幕,那么他们已经做到了。救世成了眼下这副光景,愁是该愁的,想得多了会废人心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师尊先前说,要和魔族打一仗。只是弟子希望师尊把命放在前面,莫要像以往那些大能仙逝。弟子会难过心疼一辈子的。”叶沉爬起,毛手毛脚把袍子披在从冉的身上,整了整衣衫,带着试探的口气,小声问道,“能陪我看看月亮吗?”
我看见月亮就好像当初看见你很好一样。
“……”
对方静静望着他,冷光照在她的青丝上,垂下些阴影,她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
她似乎在用行动在拒绝他。
无悲无喜的坐着,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点暗下去,却只见她仍是摸着傻白貂的头,一下接着一下。
叶沉:“没事,没事。师尊有事要忙,弟子理解。弟子在这再看会就走。”他轻轻地说,略带叹息。
方才小师尊的种种行为都让叶沉觉得自己是个例外,想着她对自己是否也有那般的情愫,就在他想要全部倾泻而出。此时冰冷淡若的眼神,足矣说明,是他想多了。
眸底的碎光暗下去压在深处恢复了平静,刹那间的满心欢喜消失难寻。
仙和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是站在低处的人遥望触不可及的蓝天,是一道巨大的鸿沟叫人望而却步。
他忽而就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这道鸿沟,也不知自己到底敢不敢穿过。他早就不是上辈子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帝君。
他是叶锦华,孤孤单单的叶锦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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