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赛马。
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骑马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赛马时要跨越重重障碍。赛马场上强手如云,竞争十分激烈。骑师们穿着五颜六色的骑装,宛如一道彩虹,真够气派。放眼望去,绿茵茵的草场绵延好几里,形成一个绿的世界。
马场外,观众围得水泄不通,就像一道道人墙。一张张粉红色、椭圆形的脸蛋不停地攒动,犹如波动着的粉红色斑点,模模糊糊。在一片嘈杂声中,我低头弯腰,飞身策马,刷地一下奔驰而过。
观众们个个张着大嘴,虽然听不见喊声,但我知道他们在扯破嗓门高声喊叫。
呼喊我的名字,为我鼓劲加油。
夺冠就是一切。夺冠就是我的功能,是我参赛的目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天生我就是夺冠的料。
在梦中,我一举夺魁。喊叫声霎时变成了喝彩声,使我飘飘然,如腾云驾雾。但喝彩声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心里只有“夺魁”二字。
清晨4点,我醒来了。天色黑蒙蒙的,我常常是这时候醒来。
一片寂静。没有喝彩声。静得出奇。
我隐隐感到自己还在策马奔驰。人体与马体的肌肉一张一弛,如涟漪起伏,融为一体。铁蹄不时踢碰我的双脚,我死死踏住马镫,紧紧夹住马肋,以保持身体平衡。棕色的马脖子快伸到了我的额头,鬃毛被风吹得直往我嘴里钻。我双手牢牢握住缀绳。
这时,我又醒来了。这次是真的醒来了,翻了翻身便睁开了眼睛。心想,以后再也不赛马了。一想到赛马葬送了我的一只手,心里顿时感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四肢完好的人做的梦。
我老是做这种梦。
真是无聊透顶。
当然,生活和做梦完全是两码事。人不能一天到晚光做梦,生活在梦境中,而要丢掉梦想,穿好衣裳,去拼命干活,天天如此。
我取出胳膊里的电池,塞到充电器里充电,因为我意识到再不充电,几秒钟后手指就不会动弹了。
真怪,我想。我充电的动作十分麻利,什么时候该充,就像刷牙洗脸一样,完全是本能的反应,用不着一心老想着它。
我终于修正了自己的下意识,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左手是金属和塑料做的玩意儿,而不是有肌肉、有骨头、有鲜血的真手。
我把领带扯下,随手扔到放在沙发扶手上的茄克衫上。伸伸腰,叹叹气,顿时有一种回到家里的舒适感;倾听着寓所里十分熟悉的沉静,和往常一样感到宁静在欢迎我归来,把外界的紧张气氛拒之门外。
我想,这幢寓所说它是家,倒不如说它是藏身之地。舒适方面是没话讲的,但缺少温柔和亲切感。里面的摆设可以说全是那天下午从一家商店里买回来的:“我要买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请尽快送到我家。”
买东西的那天下午:空气清新,我情绪也不错,所以就心血来潮,买了这些摆设。这些摆设已初具规模,但没有什么丢掉后会使我痛心的东西。如果说这也是一种生理学上所说的“防御反应”的话,我感受特别深。
我只穿着衬衣和袜子,心满意足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打开台灯,十分老练地撒一下电视开关,倒好一杯舒心润肺的苏格兰酒,一点也不想去洗昨天换下的衣服。冰箱里有牛排,银行里有存款,人生在世,还要奋斗目标干什么?
我如今干事喜欢单枪匹马,这样效率更高。我的假手挺灵巧,残存的前臂上嵌有一种特殊装置,发出的电脉冲经过螺线管,就能使手一开一合,很像老虎钳夹东西,只是开合的节奏与众不同。
不过,看上去确实可以以假乱真,所以不细看的人还真看不出来。假手上有指甲,有隆起的腱,还有蓝色的血管。我独自一人时,很少用假手,但装了这玩意儿和不装可大不一样,没有它看着就是不顺眼。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翘起脚,弯着膝,手里端着一个矮墩墩的平底酒杯,舒舒服服地看着电视。可是,一出挺不错的喜剧看到半半拉拉,门铃突然响了,真扫兴。
我缓缓站起身,与其说是出于好奇,倒不如说心里不大愿意。我放下酒杯,从茄克衣袋里摸出装在里面的备用电池,咔嚓一声插进手臂上的插座里。等把衬衣袖口扣好,盖住塑料手腕后,我才依依不舍地走到小门厅的门口,从猫眼向外瞟了一眼。
站在门口垫子上的人不像是夜盗之类的危险人物,只是这人化装成了一位中年妇女,头上戴着蓝围巾。我打开门,客气地问:“您好,有事吗?”
“西奥博尔德·琼森。”她说,“能进来吗?”
我审视了她一番,但不认识。不过许多不认识我的人都叫我西奥博尔德·琼森,我一直认为这是对我的恭维。
头巾下露出了粗黑的卷发,一副太阳镜遮住了她的双眼,浓浓的口红涂在嘴上格外引人注目。她看样子有点难为情,透过雨衣,可以隐约看出她浑身在哆嗦。她好像仍等着我把她认出来,但直到她回过头,我在灯光下看清了她的侧影,我才恍然大悟。
即使认出来了,我还是不大相信自己的眼力,于是又试探地问道:“是艾琳·斯宾塞吗?”
“喂!”她说,我把门开得大点儿,她趁势挤进屋。“我非得和你谈谈。”
“啊……请进吧。”
我把门关上。她站在客厅里的镜子前开始解头巾。
“天哪!我这副样子像什么呀?”
她手指抖得厉害,一时解不开头巾结。过了一会儿,她无可奈何地呻吟了一声,伸手抓住头巾,用力往前一搜,头巾和黑色卷发全被拽掉下来。艾琳·斯宾塞的头上立刻露出了我十分熟悉的马鬃般的棕发。15年来,她一直叫我西奥博尔德·琼森。
“天呐!”她又叫了一声,把太阳镜摘下来,放进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化妆纸擦去又浓又亮的口红。“我非来不可,非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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