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受的惩罚不轻不重的,不痛不痒的,真是着实难捱,被关在房中闭门思过了,所有的仆人都撤走了,留了两个看门以防我出去,只余下阿翠一人陪我。
这终日不得出去,我竟觉都要闷出病来,阿翠这死丫头竟然埋怨起我来:“都怪小姐,让大舅奶奶闹了一会肚子,现在看来不过是逞一时之快,最终苦的还是我们!”我知她并不是真的责怪,只是她与我亲近,我挨打时她伤心欲绝,我如今好了她心里轻快,便顽笑打趣。
午日一过,我起先是躺在床上休息,而今这几日想是睡的多了,再也睡不着了。今日阿翠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些好玩物件来,想与我一同调几味香。
谈起香来,我纸上功夫是极足的。我幼时的奶娘家里是做香的,她许多字又是从《香乘》认得的,据说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味安神香,连祖母多年失眠的毛病都缓和了许多。
现下用的多的香谱是《四库全书》的《陈氏香谱》,里面多达几千个香方。其中有名的有打香篆的“定州公库印香”,“和州公库印香”,“资善堂印香”,还有书房用的“后蜀孟主衙香”,“花蕊夫人衙香”,最沁人的是卧房里用的“江南李主帐中香”,与“李主掌中梅花香”。
阿翠故问我香方,我只道都不记得了,现在被禁足房中,也无从取来。忽地,我又想起一个来,正是花蕊夫人衙香,我幼时调过,还曾送过老夫子的女儿,她当日随老夫子去拜见爹爹,因年龄相仿,甚是投缘,故以香囊相赠。
我遂十分欢喜,便命阿翠:“还不去给你家小姐准备笔墨纸砚去!”阿翠答“是!”便匆匆去了。
我心中默道:“沉香,栈香各三两,檀香,乳香各一两,龙脑半钱,甲香一两,麝香一钱,皮末,朴哨各一钱,好似还缺生蜜。”
待我洋洋洒洒写下这一香方,阿翠才说道:“这好几味我们都是没有的!”我两又丧气起来,我心下想道:“要是能出门便好了!”
阿翠知我生气愤懑于母亲打我一事,她是我最亲的丫头,事事都向着我,就算是我犯了错,她也事事听我的话,也不接纳别人说我半点错处,她虽不说,我却都懂。
制不成香囊,她不过失望一会儿,复又活泼起来,道:“那我去绣帕子!”我喊住她,犹豫开口道:“你想不想出去?”
她这丫头好玩的很,点头道:“不想!”我问道:“不想出去,你点头作甚?”她手摸着脑袋,问:“小姐,我未点头!”我强忍住笑:“你下去吧!”
我走至院子,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花儿草儿的,除了我自己,剩下的便是些蝶儿蜂儿的,真是无趣,想起李白曾感:“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可现下连壶陪我的美酒都无,我怕是比这位诗仙还孤独不少!
心中有气实在不得出去,我捡起几枚石子放在手中把玩着,不知怎么魔怔了,一枚鸽蛋大小的石头竟扔至墙外,我住的院子与隔壁人家有一条约12尺的巷子相隔,我竟没想到这点,只凭自己耍气。
我竟真的如此倒霉,而后便听到一声“哎呦!”,似是男子声音。我心中也害怕,便赶忙跑至墙角蹲下,那声音便再次响起:“哪家缺心眼的杂碎,砸你爷爷我!”声音粗犷,听起来不是好惹的,我越发不敢出声。
后那人似捶了几下墙面,便气冲冲地走了。我这才敢从墙角出来,回至房中更觉郁闷,不禁叹道:“这爹娘也忒狠心了,我到底是不是亲生女儿嘛,这都几日了,也不曾要放我出去,连看都没来看过我。”
阿翠道:“其实……”复又不说,我便怒道:“你何时学的这样吞吞吐吐?有什么事情连我也瞒吗?”
她这才道:“小姐,这几日你午睡时,夫人都来看过你,但你睡得熟,没察觉,夫人坐一刻钟左右又离去了。”我听了只觉心中一暖,娘亲终觉是在意我的,只是她也不肯低头而已。
次日吃过午饭,我便急急地回了房,假寐。果然不出我所料,半个时辰后,我果听到房门“吱呀”声,我将眼睁开一丝缝来:一男子,约不惑之年,身约六尺,眼如丹凤,眉如卧蚕,唇方口正,髭须轻盈,来人正是父亲。
他步履迈的极轻,蹑手蹑脚地至我床边,又不肯沿床坐下,想必是怕惊醒我,只半蹲下来。我忽敢手臂一阵清凉,才觉袖子被人挽起,正是我那只受打的手臂,父亲想必也是担心,近几日我的伤口已经结痂,已然好的差不多了,也不会痛了。父亲似要流下泪来,我便不再装睡,醒来双手紧紧环抱着父亲脖子。
父亲声音似有哽咽,道:“蓂儿还痛吗?”我为使爹爹宽心,道:“这个一点也不痛,如今都已经好了。”父亲将我双手轻轻放在被面上,坐下来与我聊天。
父亲神情沮丧,唉声叹气的,道:“你娘近几日老在房中哭,担心你的伤势,老同我念叨当日就不该下手打你。”
我垂眸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爹又道:“你祖母也仍在府上,茶饭不思的挂念着你。”
我听及此,忙问道:“爹爹,您同祖母说我很好,不要让她为我担心,仔细照料着自己!”
爹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你祖母素来在小辈里最是疼你,你未在跟前尽孝,又让她如此担心,可对的起祖母?”
我不禁嘟囔道:“是你们将我关在这里的,我何尝不想出去?”
爹望着我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虽未听清我说的话,却教育我:“爹娘虽有心护你,可到底不是一辈子的事,你大舅母系八旗子弟,我们只是汉家平民,且不论她是你长辈,单论起身份地位,你也实不该如此对她!”
我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姐,听父亲这样一说,仔细想来也颇有道理,而这也是我心中所忧。大舅母虽不是个有谋略的,可她毕竟也有个家世显赫的娘家,若是有心人利用此事,暗中使绊子,爹爹和哥哥在外面的生意想必要惨淡许多。
我向爹低头认错:“这点是女儿思虑不周,女儿愿意去认错赔礼!”
我以为爹爹会十分高兴我如此谦逊的认错态度,没想到爹爹却摸摸我的头,说:“委屈我儿了!”我冲爹笑笑:“女儿为家人认错,不觉得委屈!”
爹爹也笑了,道:“爹爹一直觉得,上天赐给爹爹最好的礼物不是什么万贯家财,良田千亩,是给了我一个冰雪聪明,天真烂漫的女儿。”
爹爹神情温柔,从怀中掏出一瓶药来,牵过我的右臂来,替我挽起袖子,道:“爹爹为你上药!”我笑了,心中只觉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爹爹。
爹爹一边替我上药,一边说道:“记得当日我与你娘成婚之时,你外祖父老泪纵横,哭的比你母亲这个新娘子更加伤心,我当时年轻气盛,难体会到一份舐犊之情。”
我好奇追问:“那后来呢?”我印象中已没外祖父的印象,他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开的,因此听起父亲提起他异常好奇。
父亲缓缓答道:“后来你出世后,我才明白你外祖父那一颗做父亲的心,真真觉得你就像颗明珠,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外祖父在世时常说我比起他来,是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掩面而笑,揪着父亲胡子,父亲喜欢蓄胡子,幼时我就喜欢揪着他的胡子,道:“那爹爹再对蓂儿好点,这个月的月钱已经花光了,我却想吃积香楼的酒菜了!”
父亲与我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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