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宣清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
钦天监说,她的生母邪气环绕,是不详之人。只有将她过继到身承凤命的人名下,才能压得住这股邪气。
昱明帝听了他的话,勃然大怒,觉得他是受人指使,故而挑拨他与赵宣清生母的关系,于是挥袍将其赶走。
然而几天过去了,赵宣清的病还不见好转,反而有变得更严重的趋势。昱明帝只能以试试看的态度,将赵宣清抱到了皇后名下抚养。
那时赵轩扬才两岁不到,好奇地张望着皇后怀里的小家伙,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惊奇道:“母后,她软软的!”
皇后忍俊不禁,将他的小手拿下来,“这是你妹妹,你仔细些,别戳疼她了,可是会哭的。”
“还会哭?”赵轩扬皱了皱可爱的小鼻子,撅嘴不高兴地说:“儿臣不要这个妹妹,儿臣不喜欢爱哭鬼,儿臣喜欢的是像大皇兄那样厉害的、可以保护儿臣的人!”
彼时赵轩扬不到两岁,赵轩曜已经六岁了,而赵宣清尚在襁褓之中。
听见他的话,皇后的眸光闪了闪,笑道:“祁宇可是小男子汉,不能一直让大皇兄保护的。祁宇要自己变厉害,才能保护好自己和妹妹。”
自己变厉害?一岁半的赵轩扬咕咚咕咚冒着鼻涕泡,期待地看着皇后。
皇后用手中丝绢给他把鼻涕擦干净,然后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祁宇一定会比大皇兄更厉害,像父皇那样厉害,然后保护妹妹,好吗?”
皇后鼓励的话使得赵轩扬有些兴奋,兴奋得鼻涕似乎又要流下来了。他伸手在脸上胡乱一抹,“嗯!儿臣答应母后,一定会好好保护妹妹的!”
昱明帝原以为钦天监是听了皇后的指使,才会让他将赵宣清抱给皇后。然而眼下看着赵宣清渐渐好起来,皇后也难得地将其视如己出,便有些动摇。
他与赵宣清生母说了此事,对方似乎没什么意见,只是给女儿赐字“昭阳。”
于是大昱的第一位公主有了封号,正是她的字——昭阳。
昭阳便在帝后二人的庇佑下,健康长大。由于整个大昱只有这一位公主,所以自幼就对她极其宠爱,说是“集万千星辰于一身”也不为过。
赵轩扬与昭阳相处得出乎意料的好,赵轩扬真的做到了他对皇后许下的承诺——比大皇子更厉害,以及好好保护昭阳。
昭阳抱给皇后的时候他也不过一岁半,听了宫里嬷嬷的话,还以为这是母后背着他偷偷生的妹妹。起初还有些吃味,可后来与皇后交谈之后,他便真的将保护妹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他一岁就把昭阳当亲妹妹,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不曾想起,其实在他出生之后,他的父皇就很少去母后宫里了。
又哪里来的亲妹妹呢?
于是两兄妹一个忘了,一个压根儿不知道,久而久之,竟成了昱明帝几个孩子里关系最好的。
昭阳日渐长大,成了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正是最贪玩的年龄,可四皇兄竟要去国子监上课了。
她气不过,而赵轩扬又极为顺从她,便常常拉他逃了功课,同她去玩耍。父皇最是宠爱她,因此师长即便再捶胸顿足,父皇也不会责罚她,反倒会觉得她可爱。
于是她便总是拐赵轩扬逃课。
这日阳光极好,昭阳小心翼翼地抱着内务府新给她做好的风筝,舍不得撒手。她可喜欢这个风筝了,那可是太阳形状的,就跟她一样好看。
小小的昭阳撅着下巴,骄傲地想。
她抱着风筝去找赵轩扬,却得知他在背功课。见昭阳不开心地瘪了瘪嘴,加之心里贪玩的因子叫嚣着,赵轩扬有些犹豫。
昭阳便撒泼打滚地拖着他,他也只能顺从。
兄妹二人来到御花园——这是他们放风筝常来的地界。
夏日里阳光明媚,蝉鸣不断,却也不乏几缕清风。昭阳太小了,根本不会放,却坚持要自己拿,于是风筝十分争气地断了。
所幸的是,风筝虽然掉到旁边的宫殿去了,那里却并没有人居住,因此不用担心被责罚。
赵轩扬无奈地看她一眼,“你在此处站着,不要走动,我去将风筝捡回来。”
昭阳不肯,非要自己去捡,他便在御花园等她。
五岁最是好动的时候。昭阳“噔噔噔”地跑去了旁边的宫殿,入目一片不算太大的荷花池,花儿正争相开放着。
池边种着一圈柳树,那太阳形状的风筝正是挂在了树上。
昭阳歪着脑袋看了看,觉得这个高度倒是能接受。她走到树底下,伸出两只小短手便往上爬。
一旁的宫女太监们可吓坏了,刚想拦这小祖宗,却被她抬手止住了。
“站住。”昭阳操着一口小奶音,严肃地说。见他们果真听话地不敢轻举妄动,忽地咧开嘴笑了,倏地就爬上了那矮矮的小树。
一旁的宫女太监:“……”
昭阳很骄傲,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爬棵小柳树根本不在话下。她娇哼一声,“你们真笨,跟了本公主这么久,一点儿也没有本公主聪明。”
“……”太监谄媚地擦了擦汗。
昭阳正高兴着,准备伸手将风筝够下来呢,就听见一道不屑的声音传来。
“嘁。”
“谁?”昭阳不开心地扭头,目光搜寻片刻也不见说话之人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恼怒,“是谁?给本公主出来!不然本公主叫人揍你!”
“喂。”那声音懒懒的,“我在你头顶。”
昭阳下意识抬头,才发现这棵树顶根本就没有人影,她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有些恼羞成怒。
“你敢耍本公主?你会被打板子的!”
“啧,我在旁边呢。”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真笨。”
昭阳随着看过去,总算在另一棵树的顶上看见了说话之人。
唇红齿白的少年一身素衣,斜斜地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也不管是不是会弄脏衣裳。即便是翘着二郎腿,也不让人觉得不雅观,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他嘴里衔着根昭阳叫不出名字的草,正慵懒地朝她看。昭阳在他的注视下羞红了脸,然而下一瞬就听见他说:“蠢货。”
“……”
旁边的宫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公主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生怕会殃及池鱼。
昭阳有些气恼,她松开扶着树干的手,叉在腰上,“你骂谁蠢货呢?你知不知道本公主是谁?你……”
白衣少年目光一闪,猛地坐起来,将嘴里的草吐掉,“快扶好,当心掉下去!”
话音未落,昭阳果不其然掉了下去,在半空的时候还一脸惊愕地看着他,仿佛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乌鸦嘴。
小公主“噗通”一声掉水里,宫人们站在岸上着急地转来转去。少年似乎嫌他们吵闹,捂住耳朵,也跳进了水里。
昭阳还小,又贪玩,便没有学凫水。如今她只能在水里扑腾,嘴里不断嗷呜哭诉着。
“呜呜呜……救命……我是不是要死了……”
“闭嘴。”少年游到她身边,像拎鹅一样将她拎住,往岸边浮去。
期间昭阳一直在哭喊,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拎着自己的这个少年,看起来就脾气不好。万一惹恼了他,将自己扔回水里就完了。
岸边水浅,白衣少年将她拎着,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叫哥哥我就救你上去,不然我就还把你扔进水里。”
“……”
昭阳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嘴一瘪就又要哭。岂料少年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凶巴巴地说:“还哭?想继续泡水里?”
昭阳只得压下哭意,委屈兮兮地喊了两声:“哥……哥哥……”
少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昭阳本以为下一瞬他就要将她送上去了,然而谁知道少年竟然松开了手!昭阳吓了一跳,连忙手脚并用、死死地抱着他。
“啊呜呜呜!你骗人!你明明说好我叫哥哥你就救我上去的!”昭阳害怕极了,闭着双眼放声大叫,像只八爪鱼似的黏在他身上。
身上突然增加的重量吊得少年差点站不住,他连忙抓住砌岸的大石,脸臭得不行,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给、我、下、来!”
“我不!你就是想淹死我!”昭阳不管不顾地拒绝,生怕他将自己扔水里。
“那个……殿下啊。”岸上伸着手的太监擦了擦汗,“这边水浅,您应该……能站得住。”
“呃……”昭阳尴尬地转了转眼珠,试着伸出脚,发现很轻易就踩到了池底,连忙松开禁锢着少年的手,站在了荷花池里。
少年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狠狠地瞪着她。
昭阳的脸变得红扑扑的,在太监的帮助下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期间踩滑险些掉下去,是少年将她的脚放在肩膀上,她才上去了。
昭阳上了岸就有一众宫人将她围住,反观白衣少年,没有任何人帮他,就自己身手敏捷地上来了。
她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把身边的一个太监拉到他身边,说:“你救了本公主,本公主将他送给你了,他叫小言子。”
“……”白衣少年身上沾了不少淤泥,正用手擦拭着,闻言抬头,一脸吃了屎的表情,“你有病啊?”
昭阳:“……”
小言子:“……”
“蠢货也能当公主,门槛也太低了。”少年将淤泥扔在地上,不屑地撇撇嘴,“嘁,本少爷才不需要呢。”
不要就不要!骂她做什么!
昭阳气恼不已,将宫人都挥开,走到他面前,本想气势汹汹地吼他几句,却发现这少年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
气势莫名就弱了下来。
“……”
少年瞥她一眼,“有事?”
昭阳摆了摆手,声音小小的,“……没……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哼”了一声,十分傲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昭阳被他一反问,竟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见少年转身要走,忽然急中生智道:“因为……因为你是我哥哥呀!”
少年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想了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大发慈悲开口:“那你记好了,你哥哥叫陆淮。以后去外面挨了欺负,就报你哥哥的名字。”
然后你就会被揍得很惨,少年在心底默默补充道。
昭阳不知他在想什么,听见他告诉自己,眼睛亮了亮。然后对着陆淮甜甜地笑:“我记住啦,谢谢哥哥~”
陆淮“哼”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将手上沾着的淤泥全都在她头上擦了个干净,才满意地缩回手。
然而当他看见昭阳的脸变得娇红之后,有些迷惑,“你很热?”
“我……”
昭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有道声音传来,“长决!回家了!”
昭阳随之看去,就见来者走过来对她行礼:“微臣陆丰,拜见公主殿下。”
昭阳不认识他,但是听他这么自称,也知道是昱明帝的臣子。于是她摆了摆手,操着一口小奶音甜甜地到:“陆大人免礼~”
“谢殿下。”
陆尚书站直了身子,这才看向一旁脏兮兮的陆淮,皱紧了眉头,“你这是又去做什么了?进宫也不安分!若不是怕你吵到你大哥温习功课,就不带你来了!”
陆淮撇撇嘴,没有说话。
陆尚书虽然严厉,但还是牵起他,“快同我回去,你这一身湿漉漉的,着凉了我可不管你。”
“知道啦。”陆淮撅着嘴,说。
见他们要走,昭阳连忙“噔噔噔”地跑到二人身前,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
“哥哥,你明天还来吗?”她眨巴着眼睛,问道。
“呃……”接收到陆尚书疑惑的目光,陆淮挠了挠头,又想起手上还脏着,于是便放到了昭阳的头上,一顿乱揉。
“明天就知道了。”
这是他离开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昭阳红着脸,想了很久很久,才想起在隔壁等她的赵轩扬,于是让太监为她取了风筝,飞快地跑了回去。
“弄梅骑竹嬉游日,门户初相识。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
近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那荷花池旁的初逢,终究是撩拨了少女的心弦,于是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的目光从不会落到旁人身上。
……
……
秦栖一直觉得自己对昭阳公主是有一定认知的,然而当她带着秦栖离开暗道的时候,又似乎与以往的昭阳公主不太一样。
她记忆里的昭阳公主,眼睛一直都是亮晶晶的,仿佛装着许多碎星一般,明亮耀眼。即使是被破了宫门从墙上跳下来之时,她望向陆淮所在方向的那一刻,眼里也依然是闪着光的。
尘污宫装粉不香,死生魂梦只昭阳。
秦栖想,那真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眼睛了。后来无论再去到什么地方、结识多少好友,都没人比得上已经逝去的昭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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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宣清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