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风地里,关宏宇还在眩晕着。
最开始的几分钟,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是考虑过几种方案,用以从林佳音这里获取他想要的信息。
不管怎么说,动手是肯定没希望,输了赢了都只能让事情更糟糕。
他也想过来软的,恳求林佳音,但之前的实战效果很一般——顶多能让林佳音不胡说八道,但也不能让她吐露有效资料。
当然林佳音必然是很难摆平,人家十来年卧底不是白干的。
关宏宇本来是想徐徐图之,但听说他哥病了之后,最初的那刻他是真的慌了神儿,根本来不及思考合适不合适,有些话就冲口而出。
但当他发现林佳音沉默以对时,忽然意识到这条路行得通。
对,从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开始展开了对林佳音策略性的说服——虽然确实都是他的肺腑之言,否则他也不可能诚恳到让林佳音改变主意。林佳音也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虚情假意骗不了她。只不过,说真的林佳音和关宏宇的交情还不足以令他剖白自己,把攒了一辈子的心里话说出口。
他本以为,这辈子这些话就烂在肚子里,他所有想说的,都直接用行动践行就够了。
所幸关宏宇对林佳音的判断是准确的——与其跟她打一架两败俱伤,不如说服效率高能成事儿。
她是可以说服进而“背叛”他哥的。
因为她也在乎他哥。
跟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目标的人玩心眼不是关宏宇喜欢做的事,但在这大半个月的斗争中,关宏宇也不得不总结点经验教训,以免四处碰壁。他不是脸皮太薄经不起这些个拒绝和鄙视——这玩意儿这辈子在他哥那里见多了,不说免疫也差不多——他只是不能眼睁睁解决不了问题。
关宏宇是真的急了。
如果让他献身才能得着消息,那他早就献了。
也幸亏林佳音还是有弱点的,不然关宏宇可能就要出馊招了——他见过的女的不少,总有一款适用于林佳音。
下车时匆忙从后座上抓来御寒的是件是簇新的黑色男式呢子大衣,左胳膊靠近手腕处有一片潮湿的水渍,虽然水渍在黑色的呢料上几乎看不出来,但穿上时沉沉凉凉地搭在腕子上不怎么舒服,尤其是在有晚风吹过的时候。
抬起手时,袖子上还能飘出残留的淡淡茶香。
下午四点多,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有段时间,但天色已经开始发沉,阳光渐弱,空气中的寒意缓慢但又毫不停歇地侵袭过来。
关宏宇拢了拢衣襟,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呢子大衣里。衣服上隐隐地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熟悉的味道,让关宏宇感觉安全又舒适,甚至不知怎么竟涌起一种永世沉溺,不复更醒的念头。
他晃了晃头,开始在记忆里搜寻林佳音说的那个电话号码。
这个长春的手机号码相当陌生。
不过关宏宇还是毫不犹豫地拨打了过去。
就跟以往一样,面对这么个陌生的手机号关宏宇有点懵,他仍不知道,在除了不见他之外,他哥为什么又连个联系方式都要瞒着他。
但不管怎么说,林佳音在这种情境下给出的肯定是个有效的号码。
每一声拨号音都像是敲打在他心头的板子,让他在疼痛恐惧中期待,祈祷下一次耳边想起的是熟悉的语声而不是冷漠地打击。
当他近乎绝望地以为接下来就是“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时,听筒里传来的是一句压低了的,又带着些喘息声的“宏宇?”。
关宏宇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站在哪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前是渐渐开始拥堵的道路,但他却不知为何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这世界就像是只剩他一个,在没有尽头的空旷中迷失了方向。而那一声轻唤,就像是连接寂寥与热闹,黑暗与光明,寒冷与温暖,甚至炼狱与人间的通道,是他可以奔向的唯一出口。
但他只是深吸了口气,平稳着气息问:“是你找我,还是我找你?”
那些“在哪儿”,“为什么”,“干什么”,“什么时候”,“你怎么样”都他妈的滚一边儿去吧,左右他永远得不到真实的回答,还不如让他用目光和触摸,自己探查真相。
关宏宇想要见面,立刻,马上。
“……”关宏峰懵住了,“你什么意思?”他问。
“天快黑了,要不你找个亮堂点的地方待着,我过去找你。”关宏宇直接当家做了主了,“丁顺鹏的供词,你总不能让我电话里说吧。”
“不用。”关宏峰匆忙道,气息不稳,像是在极速奔跑,“不用急。”随即他又补充道。
关宏宇的眉头皱了起来。“哥,你不是……你别告诉我……你跟丁顺鹏现在在一起呢吧?他真他妈跑出来了?那他妈是个极度危险人物,如果他不死,估计谁沾上他谁死,哥,你到底在哪儿?我立刻过去!”
对于丁顺鹏的口供尤其最后那个地址,关宏宇是相当有信心他哥肯定会感兴趣——极其感兴趣——不然下午就没关宏宇什么事儿了。
如果他哥不要这口供,那关宏宇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他哥直接接触到丁顺鹏了——就如在讯问时丁顺鹏所表达的意思,他跟他哥真的有个合作协议,而现在那个变态杀人狂确实如约逃了,而且还践约跟他哥混在了一起。
不是,难道他哥就这么信任韩彬,觉得这个打手能保护得了他?
“我是说,见到周巡的时候,你说给他听就行。”关宏宇的话说得又急又快,关宏峰根本连嘴都插不进去,好容易等他说完,这才有机会解释。
“哥,我就只跟你一个人说。”关宏宇坚持道,同时精神并没有放松,“丁顺鹏没和你在一起,是吧?”
按照他对他哥的估计,他哥现在这种反应不是出乎关宏宇的意料,而是根本反常。
“你听我说,哥,这个人真是,心理有问题,就你们说的反社会吧?反正他随时可能伤人,你见到他千万离远点。”明知道他哥基本不听人劝,但关宏宇还是苦口婆心地道。“你没见到他在中心医院……”
“宏宇你别太任性,而且丁顺鹏不是反社会人格。”关宏峰似乎在不停地移动,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反社会人格的人没有羞耻、内疚、懊恼这些情绪,但他有;另外反社会人格作案时通常独来独往,不与人合作,按照自己的规则杀人,满足自己的游戏欲望。丁顺鹏应该是受人指使,而且他行凶杀人追求的是结果而不是为了享受过程,所以他不可能是反社会。他是可以争取过来为我们所……”
“等会儿,”关宏宇打断了关宏峰的学术判断,“听这意思,他确实是你放的?”
之前听林佳音说起过引发混乱的炸弹的事,林佳音提到,她曾见过类似的爆炸装置,而且她也强调过,这种东西肯定出于有军队背景的势力。
毕竟是在军火集团里混了这么些年的人,关宏宇相信林佳音的判断。而在丁顺鹏病房时,关宏宇见到过冲进来找“手机”的邵则年。
不需要太丰富的联想,他就能推测出这样一个结论:邵则年是渗透势力中的一员,而那个势力跟军队中的败类肯定有勾结,不然安廷这个搞丢了军队报废枪支被开除的人渣是怎么跟他们绑一条绳上的?
有了先验经验,关宏宇已经把爆炸及丁顺鹏那脱开的手铐统统都安到了邵则年及其后台的头上。
此刻听着关宏峰的话音儿,关宏宇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
但关宏峰回答他的是沉默。
而据关宏宇的了解,他哥沉默的意思往往就是默认。
“不是,哥,你疯了吧?你,他,万一……”关宏宇一急,语无伦次地道。
“如果丁顺鹏日后犯案,我承担责任。”关宏峰沉声说。
“不是,哥,我说的不是责任不责任的事儿!”关宏宇更着急了,“你怎么能相信,唉,什么都别说了,你在哪儿呢?我立刻过去找你!”
极其相似的场景,让关宏宇一下子就想起了后三家子那惨痛经历。
他哥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宏宇,你别胡闹!佳音呢?把电话给她!”关宏峰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我已经下车了。我们没在一起。”关宏宇也不好说是扬眉吐气还就是单纯的无赖,“您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吧——只能跟我说了。”他理所应当地堵了回去。
这就像是关宏宇小时候闯祸,班主任找家长,恰逢家长加班不在家的时刻。
事实上最终去见老师的,都是关宏峰。
关宏峰轻轻叹了口气——关宏宇又失去控制了。
此刻关宏峰应该是已经进入到一个狭小安静的空间,暂时停住了脚步。关宏宇能听到他哥像是激烈运动后的呼吸声和已经压得极低的叹息,清晰得就像是在耳边,就像是一抬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这个手机是没做过特别处理的,连杂音都一并传递过来,让他哥紧张又无奈的情绪无所遁藏,不似以往毫无破绽的模样。
让他哥,活生生的。
“你赶紧回……嗯……现在这个时候,你去音素吧。”关宏峰犹豫着说,“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但是音素酒吧算是个公共场所,料来就算有人发现了你,顶多报警,不敢乱来。你要赶紧联系周巡,让他去接你。”
虽然这有点难为周巡,但既然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也只能祭出这个法宝。
“你什么时候回音素?”关宏宇问,其实他哥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打算听话了,不管这话是让他刀山火海还是九死一生。关宏宇跟他哥三观并不十分一致,他哥在打也打不过的情况下,总能令他屈服,凭的不就是那蹙起的眉,责怪的眼神,还有失望的叹息吗?
关宏宇就是不能,这许多年来,对此免疫。
他不忍心让他哥为难。
“哥,你也知道,我是个通缉犯,只有咱俩相互打掩护的时候,我才能安全。”他柔声说。
又是长久的沉默。
有一段时间话筒里只有关宏峰尚未平息下来的急促呼吸声。
“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儿就回去。”他轻声道,“宏宇,挂了电话后,通知所有人,把手机卡换了。”
“哥,你干嘛呢?”关宏宇问,意识到他哥又急于挂断电话,他忽然有点害怕,就像是,傍晚的夜风从衣领吹进来,让他浑身冰凉。“为什么要换卡?换了我们怎么联络?我怎么找你?你……甭管你干什么,等我,等我过去,行吗?”一边焦急地嘱咐,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崔虎发短信。
18604312359
定位
还有周边监控
快点!!!!
冰冷的手指几乎不能选中正确的数字,关宏宇编辑了几次才把手机号输对。他发短信一般是不用标点符号的,当他使用,那就不是一般的急。
“宏宇,”关宏峰轻声说,“你回音素,我去找你。”
关宏宇举着开着外放的电话,另一手抬着满街开始打的。
但现在已经接近下班高峰,路面上虽然不至于出现拥堵,可出租车空着的并不多。
“你肯定来,是吧?”他追问,满心的怀疑都溢于言表,“哥,你会来音素是吧?”
“……会。”关宏峰说,“如果……宏宇,如果我没去,你找韩彬打听……我的联系方式。”犹豫了一下,他又再补充道。
“那他妈也是个危险人物!”关宏宇已经顾不上韩彬此刻是不是在他哥身边,冲口而出道,“我不相信他,哥,你也别信!你要干什么都没关系,你等我,等我陪你!我马上就到!”
“我相信韩彬。”关宏峰确定的说,“尤其到了……你去找他的时候。”
“我去找过那个煞笔!”关宏宇几乎已经走到了路中间去拦车,“他他妈一直在装聋作哑!哥,你听我说,你……”
“现在他不会了,宏宇。”关宏峰打断他,“我要挂了。你小心点,赶紧回音素,记得联系周巡。”
“哥,你等我一会儿,”寒意并没有减退,在关宏宇坐进出租时依旧冻得直哆嗦。
匆忙地把音素酒吧的地址报给了出租司机,关宏宇重新捧起电话,“哥,我在回音素的路上……你来找我,你会马上来找我是吧?”
“会,”关宏峰柔声说,“我会去找你。”
“哥,我害怕。”关宏宇的手都是抖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握不住电话——他握不住任何一样东西。
他想让他哥过来,抱住他就像小时候感到害怕时那样。
就在衣柜里有鬼,或者浴室发出怪声,或者……不得不做砍掉脑袋的手术时。
“你已经长大了,宏宇。”关宏峰说,好像笑了笑,“你能照顾自己。”
关宏宇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恐惧撕碎了。
“你会来,是吧?”他只能一再问出这一句话,哪怕他哥保证一万次,他还想听第一万零一次。
只有听到肯定的答复,他才能感到片刻安全,但那些许的安慰却总是稍纵即逝。
“会。”关宏峰说,“我一定会回去找你。”
他挂了电话。
手机里已经进来了一个未读短信。
向阳区花园街71号?希望农贸市场
哥们儿我这会儿有点忙,回头帮你调监控啊
“师傅,麻烦你先去向阳区花园街希望农贸市场。谢谢。”关宏宇忙道。
“哥们儿,”出租司机看着车辆渐多的路面,“您可想好啊,现在晚高峰,您这俩地儿都不近,它俩相隔也不近,选定离手了啊,咱回不了头。”
恰在此时,关宏宇手机一震,又进来一条短信。
回音素酒吧等我。
发信人?18604312359
关宏宇看着短信,心乱如麻。
“到向阳花园街要多久?”他用两手环着自己问。
“您看这道儿,没一个钟头下不来。”司机摇着头说。
向阳区太远了,现在又到了堵车高峰,等赶去,那个手机号指不定又到了什么其他地方,但音素酒吧是唯一固定的。
反过来说,酒吧是一直在的,并不着急。
“农贸市场。”他最后说。
韩彬是被手机上的警报的特别提示音惊起来的。
手机屏幕上堆着一堆未接来电,再加上最新的通知信息。
他看了眼警报短信里的图片。
是关押黄山的地窖外那个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快速移动物体——疑似有闯入者。
抓拍的照片一片模糊,别说分辨五官,就算是人是狗都看不出来。
这说明,不管进的是什么,速度相当快,而且,还有意无意地打翻了摄像头。
这图片是摄像头翻倒时抓拍的,因为角度问题而导致影像严重变形。
皱起眉,韩彬把手放在启车按钮上,但犹豫了一下之后,他的手指又颓然滑到了一边。
车停的太久了,车里跟外面一样冰冷。
浑身似乎都僵硬了,无法移动。
不想移动。
忽然车顶被人大力地拍了一下,接着车门被拽开。
“我还以为你他妈死了!”赵馨诚的大嗓门比人先探进车里,“怎么回事儿?”
“你说你,瞎着什么急。”是周巡的调侃声,“有现场也被你破坏了。”
韩彬靠上了椅背,叹了口气。
“行了,姜儿,没事了,找着人了。”在坐进车里之前,赵馨诚对着电话说,“甭定位了,辛苦辛苦啊。”他一边说,一边挤进了副驾驶。
韩彬忽然从靠背上弹起来。
“你定位我手机了?”他问,不知为什么,声音里带着惊恐。
韩彬的声音里带着惊恐,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惊悚的事。
“怎……咳,那不是,你不接电话嘛,我这也……抱歉啊。”赵馨诚尴尬地说,扒拉着韩彬揪着他衣领的手——这得多大气啊,这么大手劲儿。
“有多少次?”韩彬厉声问道。
“就这一次啊。”赵馨诚有点不悦了。韩彬这话问的,当他什么人啊?
“今天下午,我手机号被多少人查阅定位过?”韩彬的声音里带着的不只是惊恐或者愤怒或者失望,甚至还有内疚,痛苦和绝望。
赵馨诚咽了口唾沫。
他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姜儿,查一下,韩顾问手机号码今天在系统里被查阅了多少次,都什么时候,谁。咳,嚷嚷什么,除了你除了你。”他对着还没挂断的手机说,但视线没离开韩彬。“彬,怎么回事儿?”放低手机后,他低声安抚性地问道。
韩彬并不回答。
他的目光穿过车玻璃,望向车外的周巡。
后者显然已经因为焦尸身份的确认而度过了稍前的崩溃,此刻正悠闲地摆弄着手机。
车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算我的一共13次。”小姜的声音细细地从手机听筒处传出来。“赵队,查阅人是乱码……这……警队的系统也敢黑,这哪儿来的黑客啊?”她的声音兼容了愤怒诧异和些许不明显的恐惧。
作为一名IT领域的技术人员,这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
可问题是,她真找不到入侵者的痕迹。
十三次,其中有十二次是在跟踪他的车行路线。
这还……有机会了吗?
“我这儿有点急事儿,实在抱歉。”周巡从车窗探进头来,跟俩人匆忙说了句话。
没等车里俩人反应过来这停职支队长已经拔腿跑了。
“诶?卧槽?这他妈,哎,哎!周巡你把我车给我停那儿!”赵馨诚一句感慨未完就大叫了起来。他犯了一常识性错误,下车时太着急,所以连钥匙都忘了拔——挂着警灯的车,他真没想到有人敢抢啊。
韩彬放下抓着赵馨诚衣领的手,直接启动了汽车,尾随赵馨诚的车子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