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画楼毗邻西子湖,春寒更甚。天色将暮,华灯初上,屋里却不见得更明朗。李长靖手捧一本诗书,目中文字十分模糊,另一只纤纤玉手攥紧披衣领口,抵御寒意。
屋子寂静无声,攥紧的指节发白,李长靖绵柔的气息慢慢变得沉重,终是轻轻一叹,一颗晶莹的泪珠打在诗书上。
啪的一声,李长靖回过神来。
她拂去眼泪,面容楚楚,心头意乱情迷。
她掌管画楼,本意是宣扬士子精神,弘扬大禹文化,五六年来,更是才子佳人辈出,风月无边。但她已渐渐感觉到画楼的颓势,传世之作之所以称得上传世,因为少,楼会的登高者越来越少,才子们也从矜持变得孟浪,相比苦作文章却难以登高,如今更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画楼的治理越来越乱,官二代军二代们,常常为了台人清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年初还闹出了人命。本是附庸风雅的清倌人,渐渐发现卖艺是为了更好的卖身,银子比才华重要。整个画楼,台面上同以往没有区别,私底下已经乌烟瘴气。
年初的时候,因为闹出人命,礼部参了折子,父皇很是不满。那些常常流连画楼的官老爷,时不时含沙射影说二公主放任自流,实则为同流合污。还有人说这天下第一才女,不过是辈分高点的清倌人罢了...
大禹朝,女子的名节极为重要,何况是皇帝的女儿。父皇已经起意让她离开画楼。
可...李长靖并非牵绊画楼,她的牵绊...是那个呆子。
娘亲如今已是妃了,性子也不容易受欺负。李长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俞明欢阿!
有人为大禹民族之崛起读书,有人为天下苍生之共济而读书。她呢?她不过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她做的一切,是为了能保护弟弟阿。
囝囝已经成年了,她不想弟弟卷入朝堂的漩涡,就像不愿看到弟弟为她挡住那些小石子,现在,她想挡在弟弟前面了。
弟弟...真的只是...弟弟吗?
为何让她日日夜夜,魂牵梦萦。
她不能放下画楼,这儿离庙堂远,如果有朝一日,囝囝性命堪忧,只有画楼才能送他回燕北。
可是,囝囝变了。他变得...让我更...挂念他了。
李长靖皓齿轻咬,囝囝真的是在藏拙吗?他怎么敢当街杀人,又怎么能战胜指挥史?他...还会作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切都如大梦一场吗?这么多年,他为何不告诉我呢?我在他心底,毕竟不是同路人吧...
李长靖心如刀绞,是阿,囝囝长大了,不需要我保护了。
不!李长靖再也忍不住眼泪。从来都是他在保护我!他对我...我不会感觉错的...
他做了内务府少卿,那日...我便感觉的出...他是喜欢我的呀!
我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也愿意阿!
可是,呜呜呜,俞明欢要娶的不是我!
父皇,你为什么要把我嫁给那个户部侍郎?明日楼会,那人会登高,会向天下人表达对我的爱慕。父皇说,朕的女儿,天下第一才女,被求婚也要求的浪漫,这就是您对我的一片苦心吗?
世子已经十多天没有来了,李长靖双目通红,那个呆子,来了又能怎样呢?
我反而希望,以后都不要来。那人登高,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嫁给他,我怕看到囝囝,怕我会哭,更怕他心痛。
罢了,囝囝有出息,我不必再担忧他了,父皇看重他,他会娶小公主,他是世袭罔替的王爷,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李长靖拿定主意,面露决然之色。自己不过少女怀春,人生却还有很多值得追寻的东西。心痛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比之那些痴男怨女,她更愿勇敢向前。
屋里的烛光更明亮了,身子也不如刚刚瑟瑟发抖了,李长靖以为自己终于是释怀了。可她的一切坚定和果敢,随着门窗吱呀一声轻响,一切烟消云散了。
...
这回俞明欢完全失去了高手风范,老老实实的搭着凳子,十分臃肿的翻越窗台,一只脚跨在上面,面容很是辛苦。
“长靖妹妹,过来搭把手!”
“阿...哦...好...”
“哎哟!”
俞明欢翻尽屋里,作势一滚,差点扑倒李长靖,被她一个转身躲开。俞明欢趴在地上,撑起身体,两只手交叉扑打着玄衣上的灰尘,边说:
“主要这几天身体不好,放在以往,我铛的一下就进来了。”
他转身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李长靖,一脸惊讶:
“哎呀,长靖妹妹你脸怎么肿了?”
伸出双手抱着李长靖的脑袋,仔细打量。李长靖俏脸一红,俞明欢大惊:
“呀呀呀,红肿得厉害了!”
李长靖气恼,挥开俞明欢。
“世子请自重!”
她这一挥有意无意的掺了一丝元力,毕竟从小习武,有些武道底子。俞明欢摔了个结实,在李长靖看来,他连炼精境高手都能战胜,现在此般作态,倒真是油头耍滑,一想到自己被他欺骗了那么久,白白担心,李长靖气不过,撅起小嘴,跺了下脚,拿起桌上的花瓶朝俞明欢砸去!
花瓶应声而碎,俞明欢堪堪躲过,却还是被瓷器茬子滑到了手,一时流了不少血。
俞明欢一点儿火气没有,他神识强大,早在窗外就感觉到了长靖妹妹打心底的那股悲伤难过,虽不知受了什么委屈,肯定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我老婆我是了解的,她心里只有我。
俞明欢把手指含在嘴里,嘬了一口,朝着李长靖傻傻一笑,疼的直皱眉。疼是真的疼,如今没有元力护身,他不过是个体魄尚可的寻常人罢了。
见他血流不止,李长靖的心一下子软了,拉起俞明欢的手,看着不断渗血的伤口。
“呆子!你不是可厉害了吗?为什么不用元力!”
俞明欢苦笑,一五一十把自己的身体情况说了一遍。
李长靖听着听着,哭了起来,最后竟是靠在俞明欢肩头,泣不成声。就连依偎都很小心,仿佛俞明欢是瓷做的,怕碰坏了他。
俞明欢一只手安慰着她的后背,说道:
“长靖妹妹别哭了,我这身体不也好好的嘛,跟以前一样啦!”
俞明欢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一包牛皮纸。
“靖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啥?”
李长靖抽噎着小鼻子,声音温柔:
“桂花糕吗?”
俞明欢神秘一笑,摊开牛皮纸,里面是一块块黑色的固状点心。他拿起一颗,递到李长靖嘴前,满是欢喜。
“尝一尝。”
李长靖俏脸一红,还是乖乖含住了点心。感觉嘴里微微一阵苦涩散开,没来得及颦起眉头,整块点心在舌尖晕开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浓郁弥漫口中,带着蜂蜜的清甜和牛奶的醇香,李长靖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般好吃的点心!不及回味,她就忍不住想吃第二块。
“这...这是什么?!”
“八宝铺的点心呀!我托云姨做的!”
俞明欢今日去取巧克力,云姨盼他已久,刚进店门就向他展示成果,俞明欢好些日子没来,云姨从一代做到如今的第三代,先是觉得青青果口感颗粒太过突兀,便让二品糕点师用元力将果实完全碾碎,二代巧克力变得极为丝滑,又往里面添加了蜂蜜和牛奶,做成了如今李长靖嘴里的三代巧克力。
俞明欢对云姨很是欣赏,八宝铺能有今天,和她的匠心有很大关系。云姨说,官爷一天不来,她一天不敢上架巧克力,只是送了一点点儿去富贵人家那里试吃,好评如潮,天天都盼着它。云姨说,如此神奇的点心价值不可估量,问官爷有何打算,俞明欢说这几日二公主自然会来找你。云姨开心极了,原来官爷是自家人。
“这...这也太好吃了。叫什么名字?”
二公主打理少府,经济头脑肯定是有的,入嘴的瞬间就已明白,这将是一道颠覆性的点心。
“情人巧克力,送给心仪的人。”
“情人巧克力...”
真好听的名字,李长靖沉醉,更沉醉的是后面那句话。俞明欢自顾自的说道:
“配方我已经交给云姨,以后对外,便说是你的成果。”
如今画楼日渐消沉,八宝铺因为上回文书之事也饱受诟病,都是二公主的产业,难免会让有心之人寻得些把柄。若是有了这巧克力,说不准可以打开点局面。
李长靖突然觉得,嘴甜心也甜。
俞明欢又说道:
“长靖妹妹,上次你说邀请我参加楼会,便是明日...”
“阿...!不行!你不能来!”
李长靖吓得面如白纸,明日极可能是她的订婚之日,她怎么可能让俞明欢在场!如今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止户部侍郎余钱登高,可他手里的文章诗词,一定有专人所作,目的便是惊艳四座,登高求爱!
俞明欢很是费解,明明之前是长靖妹妹你...
“世子!天色不早,请你离开!”
李长靖面若冰霜,我这老婆哪都好,就是翻脸太快...
算了算了不来了,楼会嘛,人前显圣无所谓的,老婆不开心才是大麻烦!
俞明欢见长靖妹妹一时没有翻回来的打算,悻悻的翻窗走了,临走之前,又摸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
“长靖妹妹,这是我那首词的下阙,送给你啦。”
俞明欢走后,失去所有防备的李长靖心中又酸又苦,含泪吃完一整包巧克力都未见好转,明欢阿明欢,明日之后,不知会是什么光景了...
再喝了一壶酒,她跌坐桌脚,脸上布满泪痕,泪眼朦胧之际,慵懒铺开宣纸。
纸上狂草,落笔道: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