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深了,鼾声绵延。
俞明欢闭眼吐纳,时间快到子时,知道师父今夜不会来了。
伸手摸了摸贴身的软猬,很像一件保暖内衣,散发着微微的元力,是师父昨天留下的。他刚遭遇刺杀,师父可以放心的不在他身边,想必这软猬是件不俗的法器。至于另一块玉佩,俞明欢把玩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往百宝袋一扔,当作寻常之物懒得再看了。
师父功力深不可测,且从不以脸示人。除了长大后偶尔跑到二公主那里,十几年如一日,每晚亥时在卧房后面的小花园里,师父轻手一挥,隔绝气机,俞明欢便在那里习武炼体。从扎马步到初入一品,师父只锤炼他的身体和教他元力运用,俞明欢所习心法仍是那本流金古籍。
一品之后,师父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摘掉他的面罩。
真正开始与师父切磋,俞明欢才发现师父恐怖如斯,经历无数蹂躏,自己这名一品高手倾尽全力,连师父的衣袂都够不着。
俞明欢很是不满:您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师父却说,我已经把武道修为压制在一品,明显是你太菜了呀。
俞明欢菜归菜,好在每天都有所长进,为摘下师父的面罩不懈努力。终于在落水前几日,俞明欢趁师父不备,抓住了他的裤裆,在师父恼羞成怒之际,他一个飞身掀开了师父的面罩。手拿面罩,师徒俩背对而立,俞明欢狂笑不止,缓缓转过头,却震惊的发现:
我靠,师父戴着两层面罩。
俞明欢不知,师父心里早已掀起滔天巨浪,强压下内心震惊,简单的表达了对俞明欢掀开面罩的认可,鲜有的夸奖他进步还算不错,并且狠狠的揍了他一顿。
现在的俞明欢,对自己的一身武道尤为满意,再等了师父一会,便穿了身深色玄衣,翻出窗户往西子湖畔而去。
西子湖畔,天下文骏之地,也是声色犬马之地,都源于那座依湖而建的画楼。
画楼,是一片约有五十亩地的宫阁建筑群。进入其中,最为巍峨的几片宫阁围成一座四合院,每逢月满之日,京城才子佳人相约画楼,参与“楼会”,院中有一阁楼,每有佳作出世,司仪就会在高台之上大声宣读,作文之人便名声大噪,惹来无数青睐和眼红,士子博取声名,佳人挑得良婿,特别在二公主掌管画楼之后,这位天下第一才女李长靖曾作诗一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更是让才子佳人们对“楼会”趋之若鹜,神往无比。
四合院东侧,停着一艘艘游船,很像现代停满游艇的港口,供达官显赫们游湖作乐。
西侧,则是声色犬马、烟花杨柳之地,那些没有文才却有银两的商贾公子哥,花上些银子,找来几位清倌人唱两支小曲,也能不虚此行。
这些清倌人大多是孤儿或身世孤苦被父母卖了的小女孩,还有小部分则是罪臣女眷,在画楼学得琴棋书画,陪各位老爷们饮酒寻欢。
可是自从二公主掌管画楼以来,明令禁止清倌人陪夜,要寻男女之欢,只能去找刊载入册的“台人”。台人自然没有清倌人的风韵,一些愤愤不平之人笑侃二公主:一为才子博声名,二为biao子立牌坊。天下世子蔚然成风,但更多人还是普通的庄稼汉,少了番鱼水之欢的消遣,对李长靖不忿的情绪也愈演愈烈。
二公主李长靖此时正在茶室之中,沏了一壶碧螺春,青葱白玉般的手指捏了捏眉心,神色有些憔悴。今晚又有两拨客人闹事,虽然她贵为公主,琐事不需要自己打理,可这个月以来,共有十几次这般折腾了,让她不得不思忖是不是有人暗中指使,故意为之。
她屏退了丫鬟,只身一人,端着紫砂杯出神。见她肤白如雪,面如凝脂,眉如翠羽,眼如点漆。轮廓绝美,眼波动人。玉颈之下穿着一身朱色劲衣,侧坐在茶台之前,难掩傲人身姿。
四下寂静,只听她轻轻一叹,心中竟是挂念起世子来。强行把世子的面容从脑海挥散而去,心中默念:他是世子,是小弟弟。却丝毫不管用,消散如烟的世子殿下又在脑中浮现,不由让李长靖有些气恼,不是身体无恙了么,怎么还没见他过来!
她本是坚韧之人,偏偏对世子心软如棉。想起年幼,宫中总有一副小身板支楞在她面前,撑开小手臂,任凭小石子砸到身上,绝不让她受一丝伤害,痛的世子龇牙咧嘴,回过头含泪嬉笑,还是她都听腻了的那句:
“一点儿也不疼!”
李长靖眼中朦胧,倏忽听闻窗户吱呀一响,赶紧揉了揉眼角,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见一深色玄衣男子翻窗而入,鬼鬼祟祟,冷冷道:
“听闻世子患了几日风寒,身手却还是敏捷过人阿!”
俞明欢带好窗户,摸了摸后脑勺,对面前的二公主憨憨一笑,端是他早已把二公主的模样铭刻在心,见到她仍是心神颤动。
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吗?
“几日不见,靖妹妹可有想念在下?”
“几日不见,哪里学得油嘴滑舌!叫姐姐!”
“哦,姐姐!”
李长靖俏脸红晕一闪而逝,正色道:
“那日游湖,你怎会落入湖里?”
提到此事,不禁心情紧张,尽管世子安然无恙的就在她面前。
那日世子落水,被她侍卫所救,若不是得知他无恙,又要掩人耳目,她早就顾不得跑去王府别院了。
俞明欢嘿嘿一笑,原主虽然生人不近,却从不对二公主吝啬笑容,走到茶台与靖妹妹相对而坐,一五一十对李长靖交代起来。
“......师父说我是被刺杀了。”
俞明欢没有打算隐瞒二公主,来龙去脉说了一通,掩去了他听到太子说的那段话,讲述了师父说有人使暗器的那段推测,又添加了自己如何与刺客殊死搏斗,最后一着不慎,但仍在落水前一顷将刺客一掌毙命云云。听得二公主揪心无比,听到被刺杀那一刻,手中紫砂杯哐当摔在地上,紧张的站了起来。
俞明欢一副无关痛痒,不必大惊小怪的神色,喝了口茶。只见二公主神色肃穆:
“我就猜到,这一天迟早要来。”
她握紧拳头:
“不行,送你离京得加快速度了。”自言自语:
“画楼的人多是我的心腹,每月都有货船沿湖入淮河而下,淮河畔画楼主事是我一手提拔,到了那里,走北经道,八宝阁的同僚会帮你做一个新的身份,佯装出货进入河东道,再...”
俞明欢看着眼前伊人,竟想要拥她入怀,最终还是缺乏勇气,打断了她:
“那你呢?”
“我...我?现在不是考虑我的时候,世子,你必须要走了!”
“你会被长公主揭发,皇上会勃然大怒,然后把你软禁宫里,姨娘也可能打入冷宫。我一入燕地,朝臣们就会愤然上书,没有人保得了你,。”
俞明欢黯然道,李长靖心中一痛。
“你是公主,皇家血脉,我是未来的王爷,拥兵自重。”
“你怎能毁断根基,自掘坟墓呢?”
二公主脸色阴晴不定。阴晴不定,仍是绝色。她突然觉得面前的世子、她的小弟弟,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他看得清未来的形势变幻,难道看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他只是不想让我...
可...那又如何?!对阿,哪怕...
“那又如何?!”
李长靖强忍着泪,目色决然,不由分说道:
“明欢,你必须要走!”
“靖妹妹,皇上今天来府上派旨了,赏我黄金绸缎,还封我做内务府少卿。”
“我才不管封你做什么官,就算是做了首辅大臣,你也必须...”
李长靖眉目一颤:
“封你做什么?”
“哦,内务府少卿。”
“阿?奇怪,那是什么官...”
听得官名,李长靖俏脸通红,支支吾吾,见世子一脸春风,嗔道:
“什么什么官...听都没听过...芝麻绿豆大...看你嘚瑟得...”
李长靖越说越没了底气,声细如蚊,重新坐在了茶台前面,捡起紫砂杯,纤臂扶额,看也不看世子一眼...
俞明欢咳了两下,说道:
“上次游湖,见新晋户部侍郎余大人一表人才,太子也赞他能力突出,皇上对他很是满意,据说...”
“呸!”
李长靖陡然转身,一记暴栗在俞明欢头顶响起,凶神恶煞般喝道:
“老娘才不嫁呢!”
俞明欢摸摸头,憨憨的问:
“谁也不嫁吗?”
李长靖垂下头:
“那...那我哪知道。”
说完狠狠剜了俞明欢一眼,不再理他,自顾自喝起茶来。
俞明欢打量一眼窗外天色,知道时辰不早,对二公主说声告辞,二公主面有羞色,道了句保重。见世子转身,她抬头满是不舍,待世子走到窗前,她又低头假装沉思。
唉,好想对靖妹妹说,我乃是一品高手,背后长眼睛,心里儿门清。
俞明欢敛去笑意,翻过窗户抱着窗楣,认真说道:
“长靖妹妹,我哪儿也不去。”
俞明欢纵身一跃,消失无踪,留下屋内长靖双眸如水,烛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