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天底下所有不喜欢近身相搏的修士一样,琴师李真走的音律之道,自然走的不是刚烈勇猛的路数,所以她看起来极为恬静的半蹲行礼,实际上是借着起身的动作,双足在地面上用力一点,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向后方掠去。
青色长袖翩翩若蝶,飞舞在空中猎猎作响。
李真的脸上清冷如水,眸眼肃然澄静的望着前方,她左手托于琴底,右手轻柔而果断的在琴弦上推了出去。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每临大事宁神敛气那是非常优秀的品质。只是即便古远池和马邗暗自戒备提防已久,看似从容不迫早有准备,实际上两人对于以琴入道的对手,也都是第一次遇到,除了想当然的用布条把耳朵捂起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提前的应对准备。
原本以为偷袭必然会是欺身向前然后骤然发难,所以当两人望见李真借着行礼之机向后飞掠出去的时候,俱都呆楞了一下。直到李真的身体在空中像飞鸟一般划过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之后,两人才陡然之间醒悟过来。
古远池轻舒了口气,身为阵师自然也对拉开距离有着近乎狂热的执着。相比起强大的念力,肉身的孱弱自然是他最薄弱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永远不希望面对面的看清楚敌人的面目。
倒是马邗狠狠的吐了口唾沫,趁着拨剑的功夫骂了句妖妇,剑未出鞘身形已动,跟着扑向前去。
“铮”的一道琴声在院落中骤然落下。它不是单一的某个声调,而是各种音阶揉合在一起,显得极为雄浑驳杂,低沉轰鸣者有若百川奔腾入海一去不回,高亢清越者又像刀剑斧钺争鸣直入云霄。
琴音并不如何响亮,甚至于出了身前身后直径丈许的范围,便只能见到李真抚琴的动作,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而所有那些不想听却不得不听到琴声的人,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其中蕴含的力量是如何的狂暴与恐怖。
古远池面色发白,他听着那道似微弱又似浩荡的琴音在耳畔,在识海之内,在天地之间猛的响起,感受到体内那些高速运转的灵力连绵不断,如丝如线如弦,然后随着李真刚才的素手一推,像是急切的要和那道混杂的琴音和鸣一般,陡然之间急速的颤抖起来。
那一瞬间古远池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化作了立于天地间的一架古琴,体内无数根经脉但凡有灵气穿行,便是无数根或粗或细的琴弦,它们不受自己控制的跳动着,欢快的振鸣着,迫切着想要发出最为动人的音符。古远池这才醒觉自己事先把耳朵塞起来当真也只是个笑话。
古远池相信自己体内的无数道琴弦只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说是琴音在自己识海中投影的具现。无论那些琴弦如何跳动如何抚弄,都不会当真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
只是古远池分明又听着自己的识海之中,无数道琴音经由各处经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些声音高低粗细各不相同,如洪水,如烈焰,如惊涛,如浮云,如风起,如剑啸,只是这些特质完全不同的声响,奔涌着,雀跃着,嘶号着,最终竟然如同无数条蜿蜒溪流汇聚成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河一般,在识海之中进行完美的融合,然后……
然后归于一阵难以言喻的寂静,犹如幽潭水底,犹如苍穹之外,犹如世界之初时的混沌蒙昧。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古远池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陡然之间变得像白雪般苍白,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的识海之中突然涌现,像是一把利剑从地下缓缓升起,由下而上一点一点的把他的身体切成两半。
来自于身体本源深处的痛楚,远非常人可以忍受。古远池眼前顿觉一黑,双腿更是疲软到险些跌倒,他半蹲在地,强行咽下一口鲜血,勉强伸出一只手撑住地面,保持住身体的平衡。
却见李真明艳如花的脸上,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就这样好整不暇的悬浮在半空之上,仿若呈现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场要紧的战斗,而是在某个春日午后惬意出游时的即兴弹奏。她右手轻轻按在琴弦之上,五根青葱般的手指来回顺次划过琴弦,轮指之下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琴音响起。
古远池的脸色顿时由白转红,转瞬又变成铁青一片。他只觉得自己体内的所有经脉都跟随着李真手中的古琴,疯狂的颤动起来,并且可以感受到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那些从外界灌入体内的灵气早已失了秩序,疯狂的向着四处横冲直撞,更是淤积在几个关键窍穴处,鼓胀到了极为夸张的程度。
古远池再也强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心头血,此刻他满面狰狞扭曲尤如恶鬼附身,头发已经尽数被汗水打湿,眸眼中更是血红一片,死死的盯着前方那个衣着朴素而神情妖异的女子。就在别人以为他或要孤注一掷扑上前去的时候,却见他默下头去重重叹了口气,竟是默运玄功,主动散去了几条主要经脉中强行运转的灵气。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颇为屈辱,无异于双手抱头放弃抵抗直接宣告自己的臣服。对于世家出身将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古远池来说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选择。
虽然自小颇受家族重视,但一向律己甚严,早早出来历练的古远池行事作风向来颇为剽悍血勇。只是纵然他心志坚毅果敢,也能判断得出若是再如此硬撑下去,真要落得个经脉寸断暴体而亡的下场。所以他并没有选择去做徒劳无功的努力,而是果断的将刚刚汇聚的一身灵气散去,只是尝试着在右手经脉窍穴处暗地保留了极为稀少的一部分。
果然散去灵力之后,无论是识海深处,还是经脉窍穴,原先灵力震荡带来的苦痛立时便消减了大半。此刻古远池哪还支撑得住自己的身体,险些便要双膝跪倒,只是头可断,血可流,跪是万万不能的。古远池情急之下索性身子向前一滑,毫无形象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
半空中的李真嘴角微翘,也不知道是赞扬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嘲讽这最后的一丝倔强,又或是提前准备庆祝胜利的到来。
虽然古远池趴在地上的姿势狼狈得像条不能翻身的死鱼,但就在刚才这极为短暂的瞬间,这条死鱼想明白了要破开李真的琴声只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你的出手够快,当李真正要抚琴的时候,便化身为电,抢在李真出手或者琴音大作之前,打断李真的动作,并且如惊涛拍岸般用一招快似一招的抢攻彻底打乱李真的准备。
第二种是你的出手够稳,需要你的念力足够强大,无论李真的琴音如何变幻,都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经络走向和灵力的疏通,时刻保持识海清明,不为所扰,不为所惑。
至于第三种,就是你的出手够准。这可是关乎到境界高低,说更玄乎一点,就是涉及对道意的理解了。若能用意念随意一看,便能看破李真的琴意,看到那些音符操纵灵气流转的轨迹,看到曲谱中那些饱含道意的墨渍,将那些不可言喻的玄妙尽数化为可以观赏,可以言说,可以相和,可以破除……看到了,自然而然也就走出来了。
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种可能,因为从李真飘然后掠开始,自己和马邗便已经失去了先手抢攻的机会,不仅如此,反而是被李真痛打落水狗一般按在地上一趟趟的摩擦。当然古远池心里明白就算是自己突起抢先发难,以李真此刻表现出来的实力,只怕也难以就此压制住李真,好不到哪儿去。
至于为什么首先排除的是第一种可能,是因为第三种可能,真的只是可能而已,古远池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它的真实存在与否。
这样的人肯定会有,比如传说中那些一法通万法通的天才,比如在琴之一道上超越或者比肩李真的高手,又比如元婴之上境界远超于她的修行者,这些人自然可以一眼堪破,或者单纯凭借蛮力施施然的破局而出。
然而对于现时的自己和马邗来说,这第三种方法最为简单最为直接,也最为不可能做到。
所以,也只余下出手够稳这第二种可能还存有一丝希望。尽管听起来有若火中取栗十分艰难,但自己虽受重创,但靠着极其小心的筹划,尚能勉强出手一次,若是能和队友好生配合得好,这一击得手的机会虽小,但也不见得丝毫没有。
除了极其少数偏于单打独斗的异类外,阵师最大的价值更多的体现在对全局把控上,如何最大限度的压制对手,为队友创造机会乃是身为阵师的看家本领。这里面涉及到的对天地灵气的敏锐体察,对瞬息万变局势的敏锐判断,对不同阵法的掌握施为等等方面。作为古家重点培养的阵师,古远池自然是这些方面的个中翘楚,他在尝试稳住仅存那些紊乱到近乎狂暴的灵气的同时,眼睛余光还不忘飞快的打量了下场面内的局势。
然而,一瞥之下的古远池,一颗心又瞬间落回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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