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本非人永居之所,
犹如草叶上的露水,
又若水面上的月影。
——幸若舞《敦盛》
四月八日,就在萧征为了阴间驿站的事第二次去姑苏的同一天,公孙辑一行人到了东瀛国的京都,也就是公孙辑自己总是说的平安京。
他们住的酒店可以俯瞰宝池公园,确实赏心悦目。
此时依旧是在樱花季节,再加上京都的都舞盛会,正是很热闹的时间。看来严盛和常鸣在高野山的表现让公孙辑很满意,洪姨陪着他们三个出去,也安排了不少活动,严盛是第一次出国自然不必说,祝月和常鸣都是常来东瀛的人士,但这次纸醉金迷的程度之高,却不是他们以往能想到的。
公孙辑叮嘱他们今晚上务必早点回酒店,不能太晚。他自己没有出门,就在酒店最大的套间里呆着,看着窗外的公园,似乎在等人。
虽然满月已经有所消损,但今夜的月色格外,妖异。
按照公孙辑的嘱咐,洪姨不到八点,就带着祝月等人回到了酒店。三个人没有什么埋怨,自从他们拥有了超凡能力,也都对天地间的一些细微变化有所察觉。常鸣本身没有相关的技能,但随着夜晚的临近,祝月的脸色越来越差,而严盛则开始疑神疑鬼了起来。www.zcwok.com 传奇小说网
前者已经开始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影子,听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窃窃私语,后者则不断感受到周围充斥着怪异生物的移动,那种飘忽的、闪现的、爬行的,都不可能是人类。
回到自己的房间,祝月依旧还是心神不宁,她知道公孙辑将这家酒店整整一个平层全包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房间不远处就是常鸣和严盛的住处,但她不敢放松自己。
白貂总是不时出现在她的周围,这种不受她控制的召唤让祝月自己也惊恐不已。她在套间里到处翻找,最后还是在桌子上找到了信纸,五星级酒店都会使用带酒店Logo的自制信纸,这种纸质量都很好,更为坚韧。
她抓起一张纸,随手揉成了一团,再展开时,一个奇形怪状的绢人在她手中出现,站在她的手里,好像是一个抽象派的雕塑。
自从她得到这个技能,她总是在尝试制作好看的纸人,但显然她的练习还不够,那些纸人仅仅还是简单单薄的纸人。
她一张一张地揉着纸球,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纸人,有的在动,有的却不受控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似乎只有这样,祝月才能感到安心一些。
随着月亮逐渐升到中天,那种从虚空中传来的窃窃私语越来越清晰了。
祝月感觉自己是在一家没什么秩序的电影院里,电影还没有开演,周围都是些无状的闲人,在那里大声叫喊,放肆的笑闹。
“门!出路!
......找到,快找,哪里?
找,门,
门,门,
出去,要出去!!!”
无数的声音汇合在一起,逐渐清晰,似乎是无数生灵在呐喊。祝月捂住自己的脑袋,躺在床上移动也不敢动了。
一阵门铃声,让祝月好像溺水时突然被拉出水面一样,开始大声呼吸。那些纸人纷纷跑了起来,有的冲向大门,有的则钻进了桌子里。只有白貂跳上了床,守在她的身边。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大汗了。
又一阵门铃声,随后是洪姨的声音,“小月,还好吗?公孙先生请你过去。”
***
公孙辑依旧在他自己的套间的大会客厅里,这里有一整面落地窗,正对着宝池公园,一轮圆月正在中天,这里视野开阔,如果站在落地窗旁,仿佛是在凌空俯瞰京都。
祝月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便随着洪姨到了他的会客厅,虽然她知道自己还是很狼狈,但真的不敢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了。
果然,到了公孙辑这里,那种窃窃私语一下子就没有了,祝月望着窗外的圆月,以及站在窗边的公孙辑,心里终于安定了下来。
这一副剪影一样的景致,让祝月到了很久以后,还记得。
公孙辑转过身来看了看祝月,“事情太多,我忘记你能听到那些奇怪的声音,不好意思。”他说着话,从会客室的小吧台上拿起了一杯红酒,“看看喜欢喝什么,让洪姨帮你准备,这里的红茶也很不错。”
祝月没有敢再喝酒水,就真的要了一杯红茶,加了一片柠檬。
“你在这里呆着比较好,起码一会儿最热闹的时候,这里比较安全,不必害怕。”
“那些声音,是什么?”祝月依旧有些颤抖。
“冥界,灵界,星界,所谓世界,不是唯一的。还有很多世界存在,就像是那天上的群星一样多。”
“那,我为什么能听到?”
“因为,你的道途是星门,这是你的技能,也是你的宿命。”
“难道,我以后会一直听到,这些吗?”祝月心里开始惶恐起来,那些非人的声音,难道会一直跟着自己?
“不会,今天,是黄泉之国被打开的日子,自然会热闹些,等今日过了,你就不会这么敏感,自然不会时时听到。”
显然,这个说法祝月不会太满意,只是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天上的月亮,似乎更大了,而且,逐渐变成了一只眼睛。
祝月惊慌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望着那只逐渐睁开的眼睛。
平安京,乱了。
此时尚未到午夜,无论是奔波一天的人们,还是刚刚开始夜生活的那些红男绿女,都还在路上,所以,无数的京都人,看到了这天空中的异象。
散落在地上的樱花被风再次卷起,无论是公园里,还是寺庙精舍间,还是繁华街道上,都有阵阵风吹过,让人们感到了一阵寒意。
月光此时充满了压迫,好像是一盏逐渐逼近地球的巨型探照灯,让人不敢直视,在月光里的那只巨大的眼睛逐渐睁开,好像是一只星空里的巨兽盯住了地球上的一切。
人行道上的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有些开始后退,似乎要躲避起来,拥挤但有序的马路上不断传来刹车的声音,然后就是车辆相撞的声音,或者是有些车子失控冲到了人行道上。
惊叫声开始出现,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在城市里蔓延开来了。
月亮猛然一闪,一瞬间,那只眼睛不见了。
人们惊恐不定,那些车辆相撞的倒霉蛋从车里爬出来,互相来不及指责,就看到整个街道上都是乱糟糟的,看看对方没有大碍,甚至走到一起相互询问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一辆被撞得起火的车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灯笼,灯笼旋转着开始到处飘来荡去,看到的都惊叫逃散,因为那灯笼上有一只眼睛,还有一张大嘴。
昏暗的街道里传来惨叫,然后出现了一身雪白的女人,披头散发,凌空飘了出来,转到主要马路上,然后惊叫声从周围出现,那个飘着的女人也开始尖叫。
冒火的木头车轮在道路上横冲直撞,碾过了那些已经开不动的车辆,也碾过那些吓疯了的人们,不少人衣服上也开始着火,让混乱的场面开始变得更加不堪。
会飞的烛台,尖叫的河童,成群的蝙蝠、山精、蝎子,甚至还有乱跳的鱼,从不同的街道上窜出来,渐渐汇集在一起,驱散着人类,霸占了街道,不断捣毁着尘世繁华,像一股黑色的洪流,逐渐向着宝池公园前进。
百鬼夜行,终于降临。
京都人,扶桑人,谁能不知道这个故事呢?一千年前的这里,平安京啊,就是百鬼夜行的舞台啊!
惨白的月光下,代表着浮世繁华的霓虹灯不断熄灭,火光、警灯、尖叫,好像拧成了一把扫帚,将人间的气息清扫殆尽,换成了一片鬼域。
公孙辑在落地窗前稳稳地站着,看着远处的灯光不断熄灭,也隐约听到了城市街道上传来的混乱,只是他没有动,就是那么看着。
身后响起敲门声和脚步声,他还听到常鸣急切地问着洪姨,问着祝月,他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严盛和常鸣也发现了异常,忍不住跑过来了。
看来,这两个已经认可了这个,游戏团队,知道在有大剧情的时候,来找队友了。
他的嘴角翘了一下,只是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的月光。
街道上,传来了一声铃声,火光中出现了一名僧人,他带着桧笠,身穿结袈裟,一手拿着最多角念珠,一手不断向着那些还在到处捣乱妖怪撒豆子。
他的法衣外面挂着铃铛,随着他不断疾走,那铃声逐渐在街道上扩散开来,无数的怪物听到铃声纷纷跑开,然后被他抛撒的豆子打得怪叫,就继续向前奔跑起来。
随着铃声响成一片,在僧人背后相继出现了一名身材高大的大铠武士和一位头缠长头巾,半短上衣、下着骑马裤的忍者,两人和僧人一起不断奔跑跳跃,武士的长刀和忍者的手里剑不断追杀着尖叫的妖怪,然后把他们像一群鹅一样,驱赶着他们向宝池公园走。
公孙辑的脸色露出了笑意。
他回头看看背后已经站立很久的三个人,然后又看向洪姨,后者明白他的心思,从角落里拿起一支锡杖——祝月眼睛一亮,她记得,这是那天晚上在高野山上,那位坐化的大师留下的。
“事情结束了,一切,都是按照预定的计划,我去和老朋友打个招呼,明天,我们就要离开了。”
“离开?去哪里?”祝月不禁脱口而出,这次来东瀛,好像时间太短了吧?
“是啊,我们要离开了,我们在东瀛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当然要走了,还有更多的事要做,还有更多的热闹,要让这个世界知道!”
公孙辑拿起那支锡杖,微微晃动了一下,一道金光闪过,公孙辑的身形在落地窗前消失了。
在僧人、武士和忍者的努力下,妖怪们除了被斩杀的,剩下的都被驱赶进了宝池公园,一旦怪物进了公园的边界,似乎就无法再逃出来,只能在公园的那些草地绿植和樱花树下到处疯跑乱叫。
同样在追逐着怪物的警车也逐渐汇集到了这里,无数闪烁变换的警灯,刺耳揪心的警笛,在宝池公园外面形成了一扇半圆的屏障,看似围住了那三个已经在公园外站定的人。
僧人此时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不过他没有松懈下来,而是看了看月亮,从法衣下拿出了一只巨大的法螺,然后迎着月光,呜呜不停地吹了起来。
宝池公园的中心,突然被一束月光照定,好像是舞台上一束强光照下来似的。公园中央开始显出一块黑色的区域。区域不断扩大,这时迟来的警用直升机也赶到,更多的光照进公园,照定了那块区域。
头顶不断传来扶桑语特有的惊呼和喊叫,僧人似乎也明白了那公园中的变化,他依旧不停吹动法螺,公园中央的黑色区域持续扩大,那些到处乱跑的妖怪只要一踏入黑色区域,就惨叫着消失了。
最终,整个宝池公园被黑色覆盖,那些直升机不断后退,生怕自己也被黑色吞噬不见,此时从祝月所在的楼层看去,整个宝池公园犹如一片黑洞,什么也看不到了。
慢慢地,吵闹的人们发现,再也没有那种非人类的尖叫声出现,似乎那些惑乱京都的怪物都已经消失,都已经被宝池公园吞噬殆尽。
僧人放下了法螺,身体摇摇欲坠,武士走了过来,用手搀扶住了他,矮小的僧人靠着高大的武士身上,好像是在休息。
一声锡杖响亮,公孙辑蓦地出现在警车形成的包围圈里,随即被几道探照灯笼住,周围再次出现喊叫声,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公孙辑笑着周围看看,并不在意到底有多少支大小长短枪已经瞄准了自己,他双手恭敬地托着锡杖,缓缓走到了僧人面前。
僧人看到公孙辑,也是露出一丝微笑,他扶着武士,努力站直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把头上的桧笠摘了下来。
这是一个中年僧人,圆圆的脸上有沧桑之色,他依旧戴着头巾,只是此刻头巾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大师终究是不舍啊。”公孙辑双手前伸,十分恭敬地将锡杖递了过去。
“牵绊在此,自然舍不得,毕竟,这里是我出生的国度啊。”僧人先是单手为礼,然后才接过了锡杖,就在他锡杖入手的那一刹那,似乎所有的疲倦就消失了。
“不知在此春尽时刻,大师应该是什么称呼呢?”
“我只是个山伏,勉力修验的人,而已。”僧人看着公孙辑,平静地说,“我就是山伏。”
公孙辑左右看了看两侧的忍者和武士,然后再次看向僧人山伏。
“一个人做事,终究还是慢,所以,他们也都回来帮我了,这边的是密忍,武士的名字叫鬼才藏。”山伏指着两个人,语气很平常地介绍着,好像公孙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一样。
公孙辑的眼睛再次看了一遍这两个一直不愿意说话的人,无论是忍者还是武士,似乎都和那晚在高野山看到的不一样,似乎,更精进了。
也许此时,自己这边的严盛和常鸣,未必能轻松胜过对方。
“扶桑的传承,是不是只有你们三个?”公孙辑想了一下,叹了口气,“看来,经过那么久,我们都丢失了很多啊。”
“看来是这样,就剩下了我们,”山伏点点头,然后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公孙辑,“即使剩下了一个,也要在家里努力打扫,不让房间变得不洁,这是本份。”
“那好,这里就拜托了!”公孙辑抱拳为礼,山伏也急忙还礼。
“我们已经没有力量再次帮你了,”山伏拿起自己的桧笠,慢慢戴在头上,“我们只希望,能守护自己的家。”
公孙辑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
“我们都在东方,只是我们的力量也只限于岛上。将来列国征战,我们唯有自保,不及其他,但终焉之时,我们必听从召唤。”山伏单手行礼,同时,身侧的武士和忍者也鞠躬行礼,却都没有说话。
公孙辑点点头,然后放松地笑了一下,“也许,这已经是我能争取的最好结果了。起码,你还在启明录这个游戏里,而且,重建黄泉城的事,依旧需要你们。启明者在幽冥已经开始治理蒿里城,如何平衡,你自己斟酌就是。如果需要他们在幽冥帮忙,你应该知道如何去向他们求助。至于将来列国纷争,我们到时候再议。”
“也好,”山伏似乎也放松了下来,他抬起头,不再用桧笠遮挡自己的表情,“公孙先生下一步,还是要去?”
“当然,我还要继续出海,这也是当初的约定,我不会改变。”
“扶桑的事,此时估计已经天下人都知道了,启明者也会知道,他们,”
“他们会来,应该是来帮你!”公孙辑看着山伏,语气里没有感情,“这样他们就不会过早望向星空,望向繁星,我们的时间,就会越多。所以,你不用拒绝他们,起码,你也需要有人来帮你的那些国人,人手越多,他们遭受的苦难才会越小。”
山伏叹口气,“百鬼夜行已经形成,今后每到月圆,平安京,唉,只怕从此就是鬼域了!我确实需要华国的超凡帮忙,起码,他们可以帮我们在阴间重建黄泉城,以我们在冥界的力量,是无法完成重建的!而没有黄泉城,这些阳世百鬼,只会在平安京为祸更多!”
“蒿里城的城主是个有趣的人,你用对了法子,他一定会帮你!他们应该有了稳定的通讯方式,从阴间到阳世的通讯已经没有障碍,大概单凭这一点,就会对你帮助很多,或者说,可以帮你实现一些,小小心愿。”公孙辑说的很慢,似乎是在试探山伏,或者提醒他一些思考方向。
说到这里,公孙辑突然又上前了一步,他看着山伏的桧笠,声音也变得更低,“千引石在丧魂山。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在人间的真实使命,没有忘记寻找梁甫海眼吧?”
山伏的桧笠明显颤抖了一下,他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随后有向公孙辑鞠躬道:“公孙先生说的,山伏都明白,假如能得到蒿里城那位城主的的帮助,我已经是感激万分了!”
公孙辑隐隐地笑了一下,退后一步,又看看山伏,然后指指周围的那些警车,“好啦,我就不继续阻碍你去帮你的同胞们了。我们会,悄悄地离开的。”
随着他的话音一落,公孙辑在探照灯和众多警车的闪光中,消失不见了。
人群中再次传来惊呼和喊叫,围观的人们躁动了起来。
山伏叹了一口气,他用锡杖在地上顿了一下,然后带着武士和忍者稳步走向最近的警车,用标准的扶桑语向着对面喊道:“派人去金刚峰寺,把本山主持给我叫来!现在,给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