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年前,姜府覆灭时,整条街道便衰败萧条了起来,几乎无人问津。
大队风雷军驾马而至,扬起尘土无数。
“给我搜仔细了!”
喻庆喜在前呼后拥之下,踏进姜府大门:“密道、机栝、暗房,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恨江锁入骨。
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刨坟掘墓、鞭尸复仇的畅快。
天气炎热。
他坐在人肉垫子上品着凉茶,两名侍女在身后为打扇,一名小太监在旁边为他打扇。
皇帝出行的阵仗,也莫过于此。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风雷军首领伍梁山来报。
“报厂公,未寻到踪迹。”
伍梁山报得小心翼翼,仿佛提着脑袋说话,生怕喻庆喜会迁怒。
意料之中。
喻庆喜心道。
喻庆喜与江锁打过交道,此人性情阴鸷,招数诡谲,若能一招制敌,那才是见了鬼了。
“继续搜。”
喻庆喜不慌不忙地拨弄茶碗盖,抬头道:“在祁都各街区中心设立风雷瞭望哨。”
他思索片刻后,道:“一来可以追查江锁的下落,二来可以剿灭乱党余孽,三么……巩固皇权,肃清朝野。”
肃清朝野?
不如说是铲除异己。
伍梁山得令,立刻去进行部署。
喻庆喜忙活大半天,乏了。
他不过动了动肩,身边打扇的小太监便围了过来,喜笑颜开道:“小德子给老祖宗揉揉肩。”
太监这一辈子无儿无女,最喜欢到处认儿孙。
从前江锁被叫九千岁,比万岁只小了一千岁。
他觉得不够,要给人当祖宗才好,多子多福。
喻庆喜摆了摆手,道:“今日的事情尚未处理干净,且随我去一趟太安宫,见一位故人。”
小德子弓着脊骨,笑道:“全听祖宗安排!”
太安宫里的佛香淡了许多,香鼎已经灭了。
大殿上安安静静。
自太后去世后,姬玉遥遣散了宫人,自己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宫中,连细碎的脚步声都有回音。
她坐在高高的凤椅上,椅面真凉。
怕冷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手里捧着太后生前最喜爱的袈裟,上面绣着《十善业道经》。
这袈裟是江锁送的。
上面的丝线染了血,哄得太后很高兴。
姬玉遥的手摩挲着上面的字,心中暗笑:太后真是不了解江锁,她怎会用自己的血缝制这劳什子衣服,定是用的猪血、狗血那些个不值钱的东西染的。
想到江锁,回忆潮水般涌来。
大仇得报!
她以为心中会畅快,可是这滋味如何形容呢?
像是终于迎来万丈深渊后的虚空,兴冲冲一脚踏入,却发现黑暗以外,什么都没有。
若一开始,她没有走上这条路,结局会不会不同?
她正穿着袈裟,喻庆喜前呼后拥地来到太安宫。
“参见郡主。”
喻庆喜一边踏进太安宫,一边招呼道,没有半分敬畏和尊重。
人要是威风起来,站着都带风。
“喻公公好。”
姬玉遥端起桌案前的凉茶,抿了一小口:“喻公公请上座。”
喻庆喜的到来全在姬玉遥的意料之中。
从前,她生活在太后的羽翼之下,即使西厂授命于皇权,也拿她无可奈何。
现在不同了。
太后既死,羽翼无存。
喻庆喜取她性命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喻庆喜笑道:“坐就不坐了。咱家特来向郡主讨一样东西。”
“我这里还有喻公公瞧得上的东西?”
姬玉遥奇了,盈盈一笑道:“公公看中了什么,取走便是,不必与玉遥客气。”
喻庆喜耐着性子道:“郡主清楚咱家要的是什么。”
身旁的小太监见这事儿一时半会儿谈不下来,便自觉地跪在了地上,让喻庆喜坐得舒服。
喻庆喜落座,掏出白帕子擦手,沉声道:“郡主交出三皇子,我便饶了郡主一条性命。”
姬玉遥笑出了声,声音灵动清脆:“事到如今,玉遥怕的是个‘死’字吗?”
不是,她怕活着。
在太安宫里的无数个夜晚,她梦见过太后,梦见过张麻虎,梦见过楼苍兰,梦见过爹娘和无数因她而死去的人。
她在噩梦中惊醒,又在冷汗里继续睡去。
她又喝了一口凉茶,缓缓道:“三皇子没在宫中。”
喻庆喜耐着性子问道:“那在哪里?”
姬玉遥皱眉不答。
“郡主自幼锦衣玉食,不知道世间险恶。”
喻庆喜直勾勾地盯着姬玉遥,道:“这世间多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姬玉遥只是垂眸微笑。
喻庆喜失了耐心,向身边的风雷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去凤椅上拿人。
姬玉遥不动,安然坐着。
忽然,一口鲜血从她的嘴里喷薄而出。
她痛苦地捂住小腹。
喻庆喜大惊,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血色从面颊上褪去,姬玉遥从凤椅上滚了下来,虚弱道:“凉茶……好苦……”
原来,姬玉遥早就心存死志。
与其落在喻庆喜的脏手里,不如自行了断。
她的眼角长了一颗泪痣。
她从小就爱哭,被蛇咬了会哭,摔跤了会哭,高兴的时候喜极而泣,悲伤的时候以泪洗面。
从凤椅上滚下来的那一瞬间,鹤顶红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穿肠而过。
痛啊。
痛得想哭。
她睁着双眼,看着太安宫金碧辉煌的穹顶,这一次终于没有哭了,只剩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喻庆喜是看着姬玉遥断气的,气得胸口起伏,将手中的白帕子狠狠一摔,恶声恶气地道:“通知伍梁山,抓紧时间设立瞭望哨,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不可放过!”
陡然间,整个祁都风声鹤唳了起来,就连牢狱中的祁溶都有所耳闻。
“喻庆喜不得了哇。”
熊得壮朝天字号牢房走来,道:“他成了西厂厂公,四处设立瞭望哨,监察朝臣异动和百姓言论。”
他身后跟着赵子信,俨然一副江湖大哥的模样。
他已经将看守刑部大牢的侍卫换成了风雷军坤阵的兄弟。
熊得壮有主意、有担当,在坤阵里是个一言九鼎的角色。
他每日都会领着军医来为祁溶换一次药,故而祁溶腰间的刀伤好得奇快。
祁溶靠在牢狱的一面墙壁旁,道:“不知晚晴如今何在。”
熊得壮知道“晚晴”便是江锁,祁溶习惯了叫她晚晴。
“江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熊得壮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这话废得像在放屁。
他挠了挠头,又道:“我的意思是,就算她落入敌军手里,那受苦受难的也是敌军。”
呸呸呸。
这话也不对。
“不是,我的意思是……”
“别说了……”
祁溶抬了抬手,道:“你的意思我懂。”
熊得壮重重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这是第三次分开了。
怎么又把她弄丢了。
想到此处,祁溶皱了皱眉。
他说:“太子册封典礼在即,典礼当日就是我出狱之时。”
他要出去找她。
他要知道她平安无虞。
祁溶挪动了一下身子,铁链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为了防止乾阵的人随时抽查,他的双手双脚还是被铁链绑住,装也装得像个样子。
“怎么说?”
熊得壮没有听懂。
祁溶气息平稳地道:“如今大祁并非没有太子,只是东宫拥兵自重,太子兵败辉州,属于叛党之流。但太子依然是太子,这个身份若是没有昭告天下,那么东宫太子仍是祁溶。既是另立新太子,就得先废旧太子。册封典礼上,皇上无论如何都会让我现身。”
熊得壮凑得更近了:“殿下有打算了?”
显然是有了。
祁溶正欲说话,只听牢房外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
谁会将婴孩带到刑部大牢来?
好玩吗?
二人警惕地对视一眼,停住了方才的对话。
熊得壮朝门外问:“何人在门口?”
赵子信匆匆走来,拱了拱手道:“是一个妇人带着婴孩,说是找熊得壮。”
“妇人带着婴孩?”
熊得壮灵光的脑子转了转,没转出个所以然来。
他转头对祁溶道:“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