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宫里
宫娥、太监跪成一片。
殿中弥漫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气息。
就连平日与太后最亲的贴身丫鬟南枝如今也跪在殿中央,头已经磕出了血。
三皇子的奶娘已被杖毙。
南枝磕破了头,才保住她的九族。
同是在宫为奴,这些丫鬟、奶娘、太监之间亦存在着一种相互保全的义气。
“南枝——”
太后的声音压抑着怒火,让人不寒而栗:“你抬起头来。”
南枝缓缓抬头,额头还渗着血,早已哭成了泪人。
太后问:“海尼耶抱走三皇子前,你们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南枝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昨夜大师去找奶娘要孩子,奶娘想也没想便将小殿下抱给了大师。从前小殿下也在耳房中玩耍,一夜未归过,所以奶娘当夜并未察觉不对。清晨醒来时,才发现耳房中三人同时不见,这才四处寻人。”
“什么大师,分明就是细作。”
太后怒不可遏,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颤颤巍巍的瘦削身影朝殿中走来。
正是哥哥姬荀。
太后沉声道:“都退下。”
兄妹二人并无再多虚礼。
姬荀就近找了把木椅坐下,问:“三皇子失踪,此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瞒不住了。”
太后右手撑在凤椅的扶手上,不住地按压太阳穴,道:“这些个丫鬟、太监瞒着我在御花园寻了一个上午,卧龙殿想必早有察觉。我派出的锦衣卫传来消息说,那马车的踪迹是向濒州方向去的。”
姬荀有些诧异:“那疯和尚竟是东宫的人?”
“养虎为患呐。”
太后头痛欲裂:“江锁是个人物,早知今日,便该在一开始就将这小太监杀死。”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早知今日”?
姬荀苍老的双眸中杀意迸溅:“太后,濒州的暗线是时候动起来了。”
濒州宋府
江锁醒了。
她的两只手腕还缠着白色绷带,一副尚未睡醒的模样。
海尼耶给江锁端来了药,道:“你酿酒的手艺也教教我。回头你死了,贫僧也不至于没酒喝。”
江锁听得莫名其妙。
她看着眼前这副陌生面孔,有一种“天上一日,人间百年”的错觉。
熊得壮脚趾抠地,狠咳了一声。
声音之大,愣是把江锁咳清醒了。
江锁何等聪明,看着熊得壮挤眉弄眼,快把眼睛挤没了,便知道熊得壮定是动过什么歪脑筋。
“那不行。”
江锁的面色依旧苍白,面无表情地道:“你得让我好好活着,否则一滴酒都别想喝,闻都闻不到。”
海尼耶愤愤道:“那你快把药喝了。”
他头上的那只鹦鹉又开始叫:“好男不跟女斗!好男不跟女斗!”
江锁的双手使不上力。
祁溶上前,将药碗接了过去。
海尼耶还想找江锁讨教酿酒秘方。
熊得壮看出他的想法,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出了房间。
江锁用目光送走二人,脸上分明写着:什么跟什么啊这都?
祁溶的目光锁在江锁的脸上,舍不得挪开。
“好久不见。”
江锁看向祁溶,四目相对。
祁溶浅浅一笑:“我倒是天天都见你。”
江锁也笑:“那不公平。”
“那你看回来便是。”
祁溶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也不介意吃点亏。
他看着江锁一点点把药喝完,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渐渐地,他的眼圈愈来愈红,哑着嗓子道:“我好想你。”
祁溶把脸埋进江锁的肩头。
江锁哽咽:“就差一点……”
这世上的生死不过是一条线,跨出一步,身后的人便再也追不回来了。
天色放明。
阳光刺破厚厚的云层撒向大地。
祁溶把江锁揽在怀里的这一刻,才觉得春天开始绽放,生命重回体内。
“阳光甚好。”
丰川玄伸手挡了挡太阳,眯着眼道。
看来,他心情倒是不错。
鑫州府衙
丰川玄正在与叶游元对弈。
沿海四城只攻下一城,他还挺高兴。
鑫州府衙的院中,丰川玄种下了满院樱花树,那树长得不高,也不壮,樱花却开得艳丽,恣意又张扬。
春风一吹,一片俏皮的花瓣飘飘洒洒落在棋盘上。
最后一步棋了。
丰川玄出其不意地吃掉了叶游元的将军,笑道:“炮马尽用,兵临城下,在劫难逃。认输吧,游元。”
他虽剃了发,仍好看得耀眼。
叶游元看着他,叹道:“是我输了。”
从前在倭国的书院,他们也常在一起下棋。
叶游元几乎没有赢过。
丰川玄的棋艺与他的战术一样诡谲,总是能在对方意料之外,发出致命一击。
“兵者,诡道也。奇正相辅,方可得胜。”
丰川玄伸出食指,在棋盘上画了个圈,指着叶游元的棋子道:“像不像大祁?一团乱麻,满盘皆输。”
叶游元的将军的确被丰川玄吃了。
他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但是——
叶游元点了点棋盘,道:“你虽吃了我的将军,可你自己也身陷危局。”
丰川玄的将军跨过楚河汉界,已陷困毙之局。
“这盘棋已经结束了。”
丰川玄看着棋盘,笑道:“将死局终。”
“你知道我说的并非这盘棋。”
叶游元望向丰川玄,道:“收手吧,莫再制造无端杀孽。”
丰川玄觉得有趣,哈哈一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们大祁人自己守不住国门。我倭国的尖刀已将鑫州开膛破肚,我们势如破竹,兴致正起。你们仰仗着丰厚的山川矿脉、温润气候而高枕无忧,不想着巩固国防军事,而沉溺于内斗之中。从前的大祁犹如一匹猎豹,匍匐在倭国旁边,令我们胆战心惊。而如今,大祁不过是一只风烛残年的病猫。你们管理不好自己国家的百姓,让他们忍冻挨饿,冻死街头,我便来替大祁管理。我这是在帮你。”
叶游元半天开不了口,怔忡于丰川玄的这番说辞。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大祁终非你乡,朝廷内斗乃是家事。只因家事分歧,而由你们外族插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今时今日得来的权势,是因为道理讲得好吗?”
丰川玄勾起唇角,埋头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叶游元无言以对。
他想起了当年义父宋荆卿前往太安宫跪请赈灾粮饷的事——他在雪中跪了三炷香时间,等来的却是一句“国库结余无多,需濒州自行解决”。
紧接着,万佛山上便开始动工修建万佛寺。
据说这个工程耗银高达三百万两以上。
叶游元悲哀地发现:丰川玄方才说的话虽然混账,却有几分道理。
少倾,丰川玄叫来了长宗弘毅。
“收拢兵线。”
丰川玄负手而立,道:“将平州、丹州、濒州的所有驻军全部撤回到鑫州。”
他要撤兵?
叶游元不解地看着他。
丰川玄移步到樱花树下,雪白僧袍在春风里翻飞舞蹈,美得像一副颠倒众生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