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攻城之时,叶游元也领着府兵出门。
正策马行至主街,胯下战马却被什么绊倒,数百人尽皆向前倾倒,摔了个人仰马翻。
模糊的记忆力,叶游元被人扶起,脖颈处挨了一掌。
他眼前一黑,再醒来时,月亮已升至中天。
四周有野狼嚎叫,鹧鸪轻啼。
叶游元揉了揉发红的后颈,脑袋一阵晕眩。
“痛死我了……”
他起身观察四周的环境,发现自己并未身在一个房子里,而是帐篷。
帐篷陈列极是简单,但床、木几等家具却是一应俱全。
叶游元扶着床沿站起了身。
正在此时,一人掀帘走进了帐中。
他就这么站着,像是不敢靠近。
叶游元的胆子很小,当他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堵在嘴边的那句“吓死我了”却说不出来。
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你……剃度出家当了和尚?”
叶游元也站在原地,有些诧异,不自觉抻了抻衣衫。
他用流畅的倭语对丰川玄说话,这似乎是一种习惯。
他无数次从沙场归来的将士们听到“丰川玄”这个名字。
他无数次想象多年之后丰川玄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再见时是什么场景。
他领兵侵略大祁,应穿一身战甲,手执长缨。
可是眼前的他穿了一身柔和的白,手执一串佛珠,似要与皓月争辉。
“我看到你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樱花树。”
丰川玄久久才道。
他说的是大祁话,说得与大祁人并无二致。
叶游元听了,笑了笑:“是你给的种子。”
丰川玄在木几旁落座,为叶游元斟好一杯茶:“你们大祁的茶很香。”
叶游元转着精致小巧的茶杯,并未急着品茶,道:“大祁有上等的茶、绸缎、药材,你们想要,可以来买,不必用抢。”
“你们的物产比起我们国家丰富太多,可是在你们的街巷里,到处都可以看到饿死的人。在你们的崇山峻岭之中,藏着无数落草为寇的良民。在你们的府衙外面,有饥民找官差要些粮食,却险些被打死。你们有得天独厚的肥沃土地,但是你们的当权者却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
丰川玄的语气里没有起伏,淡淡地道:“与其把这么肥沃的土地交给他们,不如抢来自己用。”
叶游元抬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丰川玄长了一双澄澈的双眸,足以掩盖内心深处山呼海啸的欲/望。
叶游元在这一刻明白了,丰川玄的野心不仅仅只是东边沿海的四城,他的目标从来就是祁都。
他要坐上大祁的龙椅。
“你们有句老话叫,成者王,败者寇。”
丰川玄饮了一口香茗,道:“我既已开始,便不会停下。我要你看着我攻入祁都。”
四下寂静一片,只能听见帐外野兽呼号的声音。
叶游元突然笑了,摇头道:“你以为大祁的皇帝在祁都,天下人便心向祁都?不是的。只有皇权在祁都,而兵权在濒州,人心所向亦在濒州。”
丰川玄问:“因为濒州有祁溶?”
叶游元摇头:“不,是祁溶有江锁。”
又是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阳光暖绒。
空气里散发着春天独有的一股泥土味。
今日祁溶去了军营。
江锁求着言城把自己放在院中晒太阳。
她已经不能下地行走。
祁溶便命军匠制了一辆四轮车。
江锁软软地倒在车里,享受着春风柔和的抚摸。
她问言城:“他知道了?你说的?”
言城看着日渐消瘦的江锁,于心不忍地别过头,沉声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告诉他。”
江锁抠了抠手,为自己的自作聪明皱起了眉——祁溶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状况?
“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锁的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我会撑下去。”
她还没有看到祁溶成为一代明君。
她要亲眼看到大祁在祁溶手上迎来中兴。
她还不想走……
言城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他骤然老去。
他的师父公孙渊脾气很大,江锁是真的怕,有种闻风丧胆的意味。
可是只有言城知道,公孙渊冲着江锁发火,实是一种无法挽救她性命的无奈。
碎骨之术摧毁了她的元气。
公孙渊已经能够预见,这一天迟早要来。
江锁在阳光下又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至午时。
她的精力愈发不济,跟人说着话,都能睡着。
言城吩咐后厨给她做了些肉糜粥。
江锁勉强吃了几口。
“言太医,我求你件事。”
江锁把腿上的白毯子拉上去些。
虽是春阳正暖的日子,江锁依然觉得冷。
言城揉了揉眉心,预感她求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道:“你先说。”
江锁道:“熊家兄弟和银子还在屠沐手上,我要去见他。”
言城听得脑仁疼了一下。
“军中粮饷已经吃紧,若再无补给,祁溶难以为继,四城将不战自溃。”
江锁道:“言太医,我求你,替军中万千浴血战斗的将士求你……”
除了恳求,江锁已经没了别的法子。
言城应得勉强:“我去叫路骁霆他们过来。”
江锁阻止道:“不可。”
若是让近卫中的任何一人知道江锁要独身去见锦衣卫,他们必然会告知祁溶。
祁溶自会顺着江锁,但肯定会带着一众人马随行。
这事就复杂了。
江锁轻声道:“我与你同去。”
言城瞪着江锁:“?”
一路上,言城心里怀疑自己大约是疯了,才会答应江锁一道去见屠沐。
他们二人乘了辆马车,朝城西的方向赶去。
屠沐的兵马停在城郊,远远便能看见军营驻扎的帐篷。
下了马车,江锁被门口的锦衣卫拦下。
“白衣江锁求见指挥使大人。”
江锁双手拢袖,低声道。
看门的锦衣卫并未见过眼前这位白衣小公子,但却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江锁。
他的口气瞬间软下,低头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我去通传一声。”
锦衣卫等级制度森严,守门的小兵处于最低级别,无法与指挥使对话。
通传需要一层一层上达,故而耗时很长。
江锁站得有些精力不济,就着身后的石头坐了下来,为一会儿的谈判养些精神。
通传了半盏茶的功夫,是锦衣卫同知曹驭前来迎接。
江锁记得此人。
当年她还在东厂效力时,曹驭曾是路骁霆的上级。
顾今吾死后,锦衣卫曾换过一次血,曹驭便升任同知。
曹驭抱拳道:“江公公别来无恙。”
“甚好。”
江锁起身时眼前一黑。
言城看了江锁一眼,看她脸色便觉不对,吓出一身热汗。
“同知大人请。”
江锁待眼前的黑渐渐散去,笑着向曹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昏过去,勉力支撑着精神,缓缓走入帐群之中。
正值午时,军营里燃起了炊烟。
江锁饶有兴致地瞧着将士们都吃些什么,竟无意间看到锅里煮的是树皮、草根。
锦衣卫的指挥使斩杀了风雷军的将军,从而代管风雷军。
两支军队本来就谁也不服谁,如今的矛盾更加深沉。
生火做饭时,都各吃各的,屁股对着屁股。
而此时,锦衣卫与风雷军都侧目看着江锁,交头接耳。
江锁不动声色地跟在曹驭身后,走进军营中最大的帐篷。
帐篷的中央端坐着屠沐。
他正直视前方,等候江锁。
他的唇角尚有淤青,渗着血丝。
“看座。”
屠沐吩咐曹驭道。
江锁落了座,强打着精神挺直了腰,开门见山道:“指挥使大人奉命前来撤兵,出师未捷,风雷军将军却死于内讧。如今屯兵濒州近郊,祁溶却丝毫不见退兵的迹象。眼看太后在祁都催促得紧。指挥使的日子,不好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