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声音刚落,“砰”的一声,是金属与皮肉撞击的闷响,一根羽箭从章象升的前额贯穿至后脑,一招毙命。
章象升瞪大眼睛,猝然倒地,手中的剑,“咣当”落地。
众人的目光转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射箭者是一个身着炽炼战甲的少年,后背上染血的银蓝披风在风中狂舞。
是戎灼!
明仁帝歇斯底里、尖叫出声,那声音像从五脏六腑里迸发出来,有愤怒,有委屈,有恶心,有惊慌,还有更多无法形容的情绪。
江锁在尖叫声中闭了眼,鼻血缓缓流出,再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祁溶在她身后,稳稳将她接住,抱了出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匆匆向太安宫走去,长长的美髯迎风飘动。
宫娥、太监见了他,都低头行礼:“见过姬大人。”
姬元膺身着暗红袍衫,头戴梁冠,着云头履,刚跨过门槛,就急不可耐地大叫:“姑母,不好了!出大事了!”
太后正在殿中给猫梳毛,篦子很细,猫毛打了结。
她埋头理毛,看也不看姬元膺,淡然如常:“兵部死了章象升,锦衣卫死了刑戒,还有太安宫死了章妙彤,天塌下来了吗?”
小皇子祁允的诞生给了太安宫最大的底气。
王牌在手,任何时候,天都塌不下来。
“可、可是——”
姬元膺跪在太后面前,痛心疾首道:“章象升这才刚死,内阁都没来得及反应,皇上竟越过兵部侍郎曹厚庵,直接任命蒋肇忠为兵部尚书,我们错失先机。”
太后停了停手,并没有纠缠于蒋肇忠是何方神圣,而是问:“皇上推举了兵部尚书?稀奇啊。”
“皇上”两个字,语气说得格外重。
二十年前,闲散亲王一朝登基成了明仁帝,坐于龙椅之上,太后便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统治,听政都无需垂帘。
明仁帝修仙问道,太后礼佛治国,二人维持着光鲜的体面与微妙的平衡。
推举尚书一事,倒是不像明仁帝所为。
太后留了个心,面上沉默不语。
姬元膺忽然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惶恐:“还有左云剑法,姑母可听说了?”
“你是说左丹青创的那套剑法?”
太后抚着白猫柔顺的毛,低声说:“他在烬风军最鼎盛之时,就扬言只将剑法传于一人,好像是姜家那丫头。”
姬元膺觉得后背生寒,眼底惊恐更甚:“姑母可知……刑戒就是死于左云剑法。”
太后手一紧,捏痛了白猫,只听一声猫叫,白猫从太后的膝上窜到了地上。
“哀家听在场的锦衣卫说,是刑戒杀了秀娘与公孙渊,江锁杀了刑戒。”
太后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问道:“江锁会左云剑法?”
姬元膺没在场,自是不清楚。
“江锁……姜晚晴……”
太后嘴里喃喃,突然笑出了声:“冷雨飞枯叶,急风锁晚晴。妙啊。她一直在逗哀家玩呢。”
姬元膺喉间一紧:“姑母的意思是,那东厂的江锁就是姜家女姜晚晴?”
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姬元膺的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她沉思时,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慢慢捻了起来。
约摸,过了半刻钟,才又缓缓出了声:“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让顾金吾活着回来。你去信给柳未征、喻庆喜,要他们策划毁堤淹田,着实是一招臭棋。”
姬元膺埋着头,苦着脸,没有说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计划万无一失,却没有想到江锁在背后,跟看傻子一样,正盯着你瞧呢,而那些个蠢材,久在地方,并不知道庾子戚就是次辅庾贺那不成器的儿子,只道把所有罪责都推到庾子戚身上就万事大吉。所以,江锁将计就计,干脆让庾子戚扛下所有,庾贺自然要着急。”
太后思忖片刻,继续道:“庾贺却没有亲自前往平州,而是派出了方叔申,又是个送人头去的。他计划以一个村民装扮成死囚将庾子戚替换下来,结果又被识破。庾贺便亲自去了平州,最后再也没能回来,当场气死了。”
姬元膺听得羞窘,头垂得更低了。
“江锁不简单,背后还站着祁溶,如虎添翼。现在想要动她——”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可就难了。”
姬元膺迟迟没有答话,听得背脊热一阵凉一阵,尽是后怕。
太后见他如此,问道:“元膺啊,你可知与你父亲相比,我们缺少了什么吗?”
“元膺不知。”
“我们没有他的识人之能。什么人能用,用在什么地方,用在什么时候,我们判断不出来。最终养虎自啮,反受其害。”
“那我们就这样任由她放肆下去?”
“皇宫不比民间,最不缺的就是杀人的机会。”
太后用织金手绢擦手,语气平稳,不失威仪:“玉遥被困狼毫山,这就是机会。”
姬元膺眼睛一亮,猜测道:“姑母是想派出风雷军前往狼毫山,救出玉遥,然后在途中暗杀江锁、祁溶?”
太后摇头:“且不说风雷军近几年被章象升领导得残破不堪、一击即溃,江锁和祁溶本就没有去救玉遥的动机和义务。姬玉遥是谁的妻子?”
“楼苍兰……”
姬元膺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又猜测:“姑母要派出炽炼军去救玉遥?”
太后点头,眼里露出了杀意:“不仅是炽炼军,哀家还要裴战率领禁军前往狼毫山,祁溶和江锁手上没了兵,绝不会冒然守在宫里。一旦出了祁都,杀两个人算什么难事?”
姬元膺有些担心:“他们若有炽炼军和禁军保护,胜算可不大。”
太后看向门外,深秋的寒意甚浓,阵阵秋风吹过,枯萎的花瓣在地上滚动。
“锦衣卫自有办法。”
太后慢慢道:“这些日子,麒麟阁也不好过吧?”
麒麟阁的日子难捱。
碎骨之术坏了江锁身体的根基。
万佛山上,她催动了内力,经脉逆行,身体根本扛不住,昏睡了好些天,嘴里不时吐出大口的鲜血。
床边的温水一盆又一盆地从阁中端进端出,端进的是清水,端出的是血水。
祁溶就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
太医们吃住都在麒麟阁,战战兢兢地把脉煎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只因太子放话道:“她在,你们在。”
江锁又梦见挂在剑上的阿爹,被削去半颗头的阿弟,还有悬在梁上的阿娘。
梦里又多了公孙先生和秀娘。
他们都冲着江锁笑,先生的笑声还是那么震耳欲聋。
江锁朝他们走去,他们却越飘越远,消失在一片血色之中。
呼吸闭塞。
江锁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这血水中,好想逃离。
“等等我。别走。你们去哪儿?”
她在噩梦里挣扎、呓语。
“谁要去哪儿?”
她听到耳边轻柔的声音。
是祁溶的声音,又远又近,似在天边,似在耳边。
江锁睁开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枕头:“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她喉间发紧,鼻尖发酸,咬着唇,忍住没有哭出声,不停地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哭出来。”
祁溶轻轻抱起她,将她揽进自己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像是一道命令:“哭出来,晚晴,在我这里没必要假装坚强。”
他的胸膛紧贴着江锁又脆又薄的身体,手上力道加重,想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
江锁泣不成声,胸口起伏,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祁溶一只手抱着江锁,另一只手为她擦泪:“谁?”
“他们……”
江锁失魂落魄地哽咽:“他们都走了,不等我。”
她语气委屈,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这一刻,这些年的冰冷伪装被祁溶温热的身体撕开,里面藏着的眼泪、委屈、隐忍、愤怒、悲伤、狼狈都找到了一个被接纳的地方。
“我不走。”
祁溶看着江锁,她面无血色,白得像秋叶上萧瑟的霜,让他心脏抽痛:“我等你。”
江锁缓缓举起苍白的手,不住颤抖:“太腥了,满手人命。”
“我知道。”
“是我安排白松林毁了你父皇的龙舟。”
“我知道。”
“姜晚晴已死,你怀中之人是太安宫的座下犬,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我知道。”
祁溶低下头,眼神温柔又偏执:“反正,我就是不走。”
江锁哭得肝肠寸断:“你不骗我?”
祁溶点头,声音很轻:“不骗。”
江锁把头埋进他怀里,深深呼吸,肆意享受祁溶给的温暖,任凭眼泪浸湿他的衣衫。
与她年纪不符的成熟与谋算被眼泪洗刷,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