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锁从牢狱里出来时,正值正午时分。
阳光一晒,晒得她身上的血腥气更重,熏得她胸口发闷。
江锁厌恶地解开领口上方的排扣,并未得到缓解。
日光眩晕。
“当!”
一根羽箭直直插进江锁鞋尖前的土地上。
尘土飞扬。
江锁面无表情地回头,只见戎灼领着一群年轻的炽炼军将士朝自己走来。
那少年眉目俊秀,面容骄奢,身着一袭银甲轻铠,马尾高束,扛着他的长剑冲北风,神色颇为得意。
“就是你,杀了兵部尚书程继烈对吧?”
戎灼将冲北风连刃带鞘地架在江锁的项上,讽刺一笑:“堂堂尚书被你用战马活活拖死,挺能耐啊。”
江锁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跟戎灼有旧恨,他忍到今日才来寻衅,也算是忍功了得了!
“我今日是来下战书的。”
戎灼傲然道:“骑马,舞剑,策论,歌赋,反正任由你选一个,你我比赛,愿赌服输。”
这小子在模仿祁溶三战权臣呢。
若是江锁输了,他就能光明正大要了她的命。
江锁疲惫至极,没有理会,正欲转身离开——
戎灼抽出剑刃,将冰凉的剑刃放在了江锁的项上,怒道:“我在跟你说话。你应还是不应?”
江锁张口想说些什么,喉眼却被浓烈的腥气堵住,眼前一黑,直直摔了下去。
风逸正巧路过,看得眼睛一直,心道一声:“哦豁!”
戎灼立时举着冲北风,抬手喊道:“我碰都没碰他!”
风逸:“……”
戎灼带着闹事的将士在官驿的庭院生生跪了一夜。
天之骄子,少年翘楚,就连被罚跪也跪得器宇轩昂。
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那东厂太监佛口蛇心、残暴不仁,多少忠良死在他的手中。
戎灼自认为是为民除害未遂,算不得有错。
“哗——”
门帘被拉开。
祁溶长身玉立,负手站在门口,神情肃然。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戎灼,目光森寒得犹如万年冰窟。
戎灼被看得焦躁,先开口说:“卑职前去牢狱看过,那东厂太监手段残忍阴毒,每用一次鸩毒,就断犯人一根手指,手指断完,便断脚趾,生生把活人做成了人彘。是,顾金吾是该死,那也应当交由大理寺审理。他这样目无纲纪、暴戾恣睢之人,留在身边就是祸患!”
风逸站在祁溶身后,一直挤眉弄眼地给戎灼打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戎灼看到了,但不吐不快,还是把心中的话说了个干净。
祁溶听完了,只说一句:“你也知道你叫‘卑职’。”
“我……”
戎灼抬头,被祁溶的目光割得粉碎。
千言万语被堵在了一个“卑职”的后面。
祁溶身着月白宽袍,站在阳光之下,犹如天降神明。
他垂眸,睥睨着戎灼,看他憋不出话,才说:“本事不小。你都能做我的主了,还自称什么卑职?都说楼苍兰治军严明,今日看来不过如此。”
这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子。
白靴如雪,踩碎了戎灼的尊严。
戎灼激动地强辩道:“五年前殿下三战权臣,为的不就是一口气?如今东厂厂公残杀大臣,私刑犯人,罄竹难书,他就是太后的爪牙、鹰犬、狂魔!今日我向他发出挑战,便是效仿殿下当年之举,骑马,舞剑,策论,歌赋,任由他选,我还不信赢不过一个太监。卑职何错之有!”
他搜罗了一箩筐剔骨剜肉的恶语,毫不客气地全往江锁身上倒。
“倒是我的错了。”
祁溶低头,掏出怀中白帕子擦手:“五年前我三战权臣,而后领了八十军杖。这罚,你也受得住?”
他的白袍装满了风。
金蛇惑心歇在祁溶的肩上,歪头瞧着跪成一片的将士们。
“受得住!”
戎灼叩头道:“只是卑职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护他!”
“我护的不是她,是炽炼军的军纪和规矩!”
祁溶面色严厉,语气很重:“楼苍兰远在祁都受封,你们便越过我,越过他,直接向东厂厂公下战书。这是你戎灼私下里向江锁挑战吗?是,也不是。此事若走漏风声,传到太后耳中,便是炽炼军挑衅太安宫,拥兵自重是什么罪?你这是让十万炽炼军提头陪你玩!你说,你何错之有?!”
这番话算是把戎灼骂醒了!
戎灼胸口起伏,心中已然有悔,只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身后将士更是恨不能将脑袋埋进土里。
“八十军杖,你尚且不配。”
祁溶说完,拂袖走入房中。
春风拂面,吹走戎灼碾碎的骄傲。
屋内烘着炭火,江锁的指尖却是冰凉。
秀娘为她换了一身月白里衣,看着比平日更加苍白,唇间的血色也溜走了。
“碎骨之术伤了元气,这些日子又连续忧心——”
公孙渊为她行针,沉声说:“内力不济,就倒下了嘛。老夫平日喊你们看紧她、管好她,不要累到她,反正你们就当放屁。”
“何时能醒?”
祁溶声音很轻,走得也很轻,鞋底与地面接触几乎没有声音。
公孙渊一副“早干什么去了”的表情,没好气地说:“快的话,也要几日。”
祁溶坐到床边,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害怕她从指间溜走,像是把生死捏在手心。
“五年了。这女娃子还是没有缓过来。劝过她好多次,都不听的。”
公孙渊一边细细行针,一边说:“那夜她爹当着她的面刺死了她娘。不杀啷个办呢?由得锦衣卫凌*辱吗?她五岁的阿弟冲上去与锦衣卫拼命,却被削去了半个头。那时她吓得夜夜噩梦,后来就成了失眠症,夜间总是尖叫着,又醒不来。”
祁溶撩了一下她额间的碎发,眼眸沉痛:“那夜我在姜府,却没找到她的尸首。”
“她脖子受了刀伤,伤很深,半边身子泡在血水里头。她是从狗洞钻出去的,躺在路骁霆推的棺材里,方才送到我公孙府。她这条命,是老夫从阎罗鬼刹手里硬抢回来的。”
公孙渊抚着江锁项上的疤,如今旧疤之上又添新疤。
老头儿心疼得如同在剜他自己的肉。
“那小蛇就是她从狗洞救下的,本来快死了,她用自己的血给救活了。”
“老夫曾劝她放下,以她蚍蜉之力如何能撼动内阁嘛,这个瓜女娃子她啷个敢啊。”
公孙渊沉沉叹了一口气,说:“她不。她央求老夫为她施碎骨之术,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不答应就继续跪。我担心她旧伤复发啊。”
“先生就答应了?”
“啷个可能!”
公孙渊苦笑着摇头,说:“那碎骨之术稍有不慎就要死人,成功几率只有五成,老夫自然是不答应的。这个女娃娃缠人呐,她一边绝食,一边劝我说,还有一半几率,她愿意拿命去赌。她愿意,老夫可不愿意!以后黄泉之下,老夫还要顶着老脸和姜宗曦喝酒下棋呢!”
他脾气暴躁,终身未娶。
虽将老友姜宗曦提到面上,却早已视江锁为亲生女儿。
“但先生还是做了。”
祁溶的目光落在江锁的脸上,忍不住伸手轻抚。
一个人身上竟是重重叠叠的死亡和重生。
记忆里,姜晚晴生得明艳,似一团火,眼睛很大,吃桂花糖时,就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她喜着红色,肤色在人群里白得耀眼。
现在的她还是白,白得像一片云,一汪清水,散着淡淡药香,也是一张美得能入画的样貌,小小一张脸却把情绪藏在了最深处。
“因为她对老夫说了一句话。”
公孙渊眼里似有泪花:“她说,她的人生从那夜便结束了,也从那夜开始了。她既在这尸山血海之上重生,便不会白白活在这世间。她要翻了这破天烂地,还逝者以清名,还百姓以太平。”
祁溶的手掌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指尖却是冰凉。
往事又薄又脆,在听不到的夜色里摇摇晃晃。
“痛苦吗?”
祁溶喉间发涩,问道。
公孙渊黯然摇头:“丫头倔,不会说的。”
祁溶的指尖轻触江锁额前柔软的乱发,又问:“会哭吗?”
公孙渊叹气:“就像现在这样。”
江锁微皱着眉,呼吸急促,枕头早已濡湿一片,浸湿里衣与头发,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那样白,那样瘦。
像一片纸,漂浸在红尘中,被命运吞进去又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