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开六月,一度蘋花霞碧,风不采莲自动,鱼不戏荷自娇,洋洋蔽目难舍,汤汤夺魄勾魂,应掩此中卷,莫向攀头看,怪哉抛不开頻頻爱煞。
“莲之兼,质于实朴;莲之华,起于涤尘;莲之妖,淡于出清;莲之濯,淬于其神。”
杨今生忽然想到这句,不知不觉的念出来,杨应龙噗呲一声笑起来,“才几年不见,大哥是真变了。”
“是吗!”杨今生淡淡一笑,“这里风景如画,我怎能不感叹一番?”
杨应龙哧哧的笑,“老大,你以前只会说这里真好看,我喜欢,哈哈……”杨今生一时无言,惭然一笑。
竟花会并不像先前的想象美女如云,湖上有一个动人的传说,今年的莲花开得最好,牡丹仙子化为凡身日日遨游其中,见之者众,称其超凡出尘,清丽脱俗,这月余慕名而来以求仙缘者数不胜数,那所谓的竟花会那还有人去关注,自是不了了之。
“牡丹仙子!为什么不是莲花仙子?”这句话也是所有人想问的,艄公呵呵的笑,“牡丹仙子能来趁莲花的景,那才显得今年莲子大收啊!丰年好兆——”
杨今生攀过一个荷叶,绿意沁肌,连全身的毛孔都瞬间感受荷的清凉。
“要我猜——那牡丹仙子其实真是一个凡人吧?”
艄公愕然了一下,勉强咳咳两声,算是掩饰尴尬,杨今生转望他,淡淡一笑,“难得有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整天抛头露面,假扮仙女……”
他故意停顿一下,艄公急忙挥手,憋红了脸低声说:“我们这些大老粗,只会种田吃饭,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唱歌、跳舞,会弹琴、会吹笙……反正无所不能,要不是天上的仙女,那来这好本事?”
杨今生“哦”了一声,“每日流连烟花柳巷,能唱会弹的女子多姿色出众。”
艄公嘿嘿道:“大爷见多识广,我等小民可没这福分。”
杨今生呵呵笑起来,“你这老头还挺会说话的,那姑娘叫什么名来着?唉!付你双倍船钱,带我们去会会这女子。”
艄公笑呵呵说:“牡丹姑娘每天都要来采莲,等一下就见着了,我给你们找个好点地头,看的仔细些。”
杨应龙拍手喜道:“好啊!好啊!”
艄公满心欢喜的操起浆来,将船撑出荷丛,乍然荷中鱼跳,忽的疾风荡过,万莲尽卷,一阵喧声在湖上回旋——
“牡丹来了!”
“牡丹来了!”
荷中荷畔,水上水乡,千船万楫的人都自舱中探出头来,瞻顾湖东。
歌声便随之透风而来,浓浓的乡土口音细腻绵密,清亮悦耳,伴着歌声那支涩涩的曲子若有若无,好像箫管破裂了一般沙哑低沉,却又恰到好处的让人留连。
艄公执桨而笑,“西湖有三绝,名不虚传!”
杨应龙举着竹帘张望了一番,乐声入耳,层层浪浪的荷间只不见唱歌人,心痒痒的顺口问:“那三绝?说来一听?”
艄公下巴向湖东一抬,“此为第三绝,二绝么,是朱三小姐的墨宝。”
杨应龙说:“听说那朱三小姐天生丽质,又颇有才华,是这江南第一美人唉!”
艄公拢口低声,“都这么说,可谁也没见过朱三小姐长什么样,私下里谁个都说牡丹才是这江南第一美人。”
杨应龙哈哈大笑,“这老倌乱嚼舌头。”忽然数十人同时欢呼雀跃“牡丹!牡丹!”,湖面上吼声震天,他的眼睛就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杨今生微皱眉,“这牡丹侬来侬去的唱些什么?”
艄公自顾兴高采烈的念着:“西湖渡,莫绔采莲人,想见牡丹原一笑,难比西湖足。”
杨今生眉头一挑,“老倌也会作诗?”艄公“去”了一声哈哈大笑说:“老头子大字不识,平日里听那些游湖的客人吟来吟去的,觉着顺口也记得两句,这就叫诗呀。”
杨今生心说,牡丹在当地人心中直如仙女一般,自然巴不得多赞誉几句,殊不知这几句却是贬谪牡丹的,乡人无知,还道词藻华美,时时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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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嘴边炫耀,作此句者实在缺德。
微笑说:“老倌念错了,是西湖渡,莫做采莲人,原来西湖荷轻蒂,难比牡丹富。”
艄公愕然道:“是吗!那倒得改改。”小声念叨几遍,杨今生故意叹气,“西湖一绝,美中不足,可惜!”艄公讶然,“有啥可惜的?”
杨今生说:“可惜听不懂牡丹唱的词。”艄公捧腹大笑,连连说:“民风淳朴!”
须知大江南北,各地口音纷杂无局,过了一条河或是隔了一座山尚且两不相通,更惶论南北了。闽浙古越之地,笙丝芦角荡气回肠,说唱皆舌抵腭尖,吐“奴”如“侬”,道“来”若“那”,非本土人辩不出个子丑寅卯,何况是另飨一河水的北流客,自然是听声不省意,不知所云了。
艄公笑道:“牡丹平素爱唱这首歌,叫什么乐府来着,这乡里乡村的几乎人人会唱,我念给你听听。”
轻击木桨念道:“且戏鱼莲,莫殆鱼湮;且觞雎角,莫夸箫先;且庖子香,莫待残遍;且楫一舟,莫让景闲。”
杨今生一击掌,“好——”,忽然杨应龙在舱中欢呼起来,“牡丹,美人儿……”不觉一侧头,刚好瞟见一舟隐入荷中,舟上一个弄箫的男子身影一闪即逝,荷中影影绰绰。
“出来了!出来了!”
对面的游人首先拍掌欢呼。
小舟绕过半丛绿荷环而跃出湖面,见者就相继击掌大叫,由远及近采声如潮,湖面上欢声雷动,满湖鱼虾都惊跳逡游,生气勃勃。
一时间湖光山色中五彩斑斓,莲中莲外水秀澹涓,碧绿澄清的湖水中衬出了那个光芒四射的蝶衣丽人。
仿似烈日乍然刺了眼,眩目欲晕,杨应龙“哇”声大叫:“好美的人——”
六月是火的季节,浅紫色衣服上描绣洁白蝴蝶,一头深棕色长卷发以带微束,散意的拢在肩背上,牡丹正轻盈的站起来,风挟着水珠恣意拉扯她裙裾,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粉蝶在舟头盘旋。
杨今生在心头盛赞了一声
——这个女子盛装而出,那才真是倾国倾城的美貌啊!
艄公扬手大喊:“牡丹姑娘!再来一曲。”游人旋起哄,尽叫“再来一曲”,牡丹笑靥如花,娇嗔道:“这么好的莲子不摘,都是唱歌耽搁了,还是不唱的好。”
舟上那弄箫男子斜目笑说:“不行不行,说好了唱两首的,这才一首唱过,哥哥还没听够,再唱再唱。”牡丹跺足娇哼,嗔态可人。
数船及时的拢近身来,一游客迫不及待的拱手施礼道:“今日有缘得见姑娘金面,三生之幸事,望姑娘不吝,在下赋诗一首,只望姑娘以曲谱之,小生不甚感激……”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出来,船上其他人立刻将他挤走,一个个争先恐后出语讨好,场面一度混乱,那男子便有意无意挡在了牡丹身前。
杨今生的眼光在小舟上久久留连,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个曼妙优美的举动,一丝随意躲闪的微笑……曲线玲珑的身段会在不经意中有妩媚诱惑的放荡不羁,又恰到好处的有所收敛……
观察一个人品性最直接的就是身体语言,这些在牡丹身上好像都有,又好像没有,她轻言的话语,发丝覆住了脖颈,侧面看到一个浅浅笑容漾在眼波中,散发到她全身,她整个人就是迎日一朵骄傲的牡丹,绽在这片湖中。
杨今生突然明了“想见牡丹原一笑,难比西湖足”的由来。
能在大厅广众下抛头露面,任人唯评,在这个封建礼教的庇护下,一个女人是予人以不屑的,就好像萍中浪蒲,虽唯美不然,这就是娼与妇的区别,贤良于室而淑德声外,美人遗途则声浪其昭,牡丹在这里代表的已经不是一个仙女,而只是流莺,随随便便一个嫖客都能一亲芳泽,其鄙若屐。
“这是怎样一个女人?”杨今生心头叹了一声。
喧闹只是暂时,小舟上那男子哈哈一笑,眼光自湖中一一扫来。
大船和小舟有一定距离,杨今生是看着他的,所以两个人的目光有一时交接,那男子一扫即过,很显然对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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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花舫并不注意,那短促的一瞥,杨今生分明看到了这眸子中熠熠闪耀的光芒,那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与生俱来的轻狂傲气,恍似若干年前刚出道的自己就是那种自负,年轻气盛,目空一切。
简三娘一手搭上他的肩头,笑说了一句:“一只小鸡。”
杨今生微微愕了一秒——这个女人懂得读心!
不过是两个人的眼光交会了一下,我心有所动,可是这个女人已经知道我在想什么,无数年一个人荒寂时光留给他和这个尘世的距离已经不是陌生,而是不识。
“小鸡?那里有小鸡?”钟老四呵呵笑着剥着花生米丢在口中,“你说船上那个脸白白的,不男不女的小子?”
简三娘抿唇而笑,“谁说他了,我说的是我家二郎。”
二郎就是杨应龙,他排行第二,大多时候大家都叫他杨二郎,就像杨今生是老大,大家都叫他杨老大一样,简三娘本名叫简金枝,她是三妹,哥几个自然就叫她三娘,只有钟老四本名就叫钟老四。
二郎这个名字叫出来,杨应龙听见有人叫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下,这小子长了一副小白脸,剑眉星目的,又偏偏一袭白袍,满脸的笑意,这一回头真是风情万种,简三娘眉目含情说:“小龙哥风流倜傥,人见人爱。”
杨应龙笑意吟然的说:“牡丹姑娘答应再唱一曲,她舞跳得这么好,就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跳?”
“跳舞!”钟老四急忙从舱中探出半个身子去,“美人献舞很难得一见的,她要真能在这里跳,我就抢她回去填房,这小娇妻老四今日要定了,哈哈!有意思。”
艄公愕然了一下,赔笑说:“这位爷爱说笑话吧?”
一阵密集的掌声自湖上散了开来,小舟上那男子操起小桨划了一下,舟便荡出了数丈宽度,以便四周的游客都能看到,杨今生唔了一声——牡丹在湖上献舞轻车熟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牡丹笑盈满腮随手采一莲,藕丝一抽一个漂亮的探金戈,衣袂飘飘好似风拂摆柳,小舟轻荡,牡丹启唇清唱:劝君莫惜金镂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歌声清亮圆润,腔正词圆,曲调一改方才闽音,语声清脆,吐字如珠,词儿委婉清凄,倍有一番滋味。
牡丹启唇时是笑着唱这金镂衣,但这词儿本就委婉,一句唱腔,两个舞步,凄楚便跃然湖上,众人不自禁的停止喧哗,只有那亮亮圆圆的音色荡在荷中,带出来一丝丝凉意,听的人都自顾多愁,情溢于胸,有人不自禁唏嘘。
牡丹唱到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折”字,后跃一步,那里已在舷边,一个轻盈转身,足再踏出忽然踏空,很多人都啊出声来,就看那牡丹要跳落水去了。
一直坐在舟尾那男子急起身去拉,牡丹还真有一手,就着一脚踢出上身后仰,落地那一只脚垫起足尖,一个扭身,那男子刚好赶到双手托住她腰身,牡丹一手搭在他左肩,另一只手伸出,原本踏空那足就翘在背后,踢过头顶,洁白的裙裾瞬间变成了蝴蝶的一半翅膀,而伸出的手臂和着垂下的衣袖又变成另一半翅膀,在风中抖动着依附在那男子身边,两个人男俊女俏,神采飞扬,霎时把这一湖山水俱比了下去。
湖上沉寂了一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丫头不赖啊——”简三娘酸溜溜的拍着巴掌。
杨今生心头咯噔了一下,刚才那失足好像是故意的。
小舟上那男子将牡丹自船舷上抱下来,轻轻的说着什么,应该是小心之类。
钟老四惊讶的回过头来说:“妈的,这小娘们会武功啊!”
杨今生微摇头,“这是唱功。”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连歌带舞,牡丹脸不红气不喘,趴在那男子胸口上还笑意嫣然的在这些崇拜者身上逐一流连秋波,这种殊荣令那些人更加的狂吼起来。
杨应龙痴痴的回过身来,梦呓一般说:“我喜欢她,她笑起来的样子好像无双。”
船上三个人连着艄公四个人都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样子,无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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