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
在阴云青雾环绕的古院中,青苔布满了灰瓦砖墙。
淅沥沥的小雨下。
清凉的冷气猛地窜入鼻腔,让人不由得清脑一爽。
耳旁传着那石与刀的碰撞之声,如同敲响催人的闷钟。
“秋福,祥福桃牌我可是做了一大堆了,你呢?”
在我左边垒砌的石台前,一脸顽皮如鬼的吕秀正摇晃着他已制好,并穿成一串儿的祥福桃牌。
他嘴角勾起的那一抹邪笑,让我不由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每逢新春。
我和吕秀便会为村中各家准备祈福避灾的祥福桃牌。
毕竟制作祥福桃牌并不是谁都会的,除我以外,村中会凿刻祭祀礼器、制作祥福桃牌的便仅有吕秀和他的师傅了。
“这可是给村子各家准备的祥福桃牌,你要用心做才行,那边,那边,都开裂了。”
这么一说,吕秀的脸立马就阴暗了下去,那如柳叶弯刀般的细眉皱了又皱,手上不停翻弄着那一串祥福桃牌,惹得叮咣一阵乱响。
“哪儿,我怎么没有瞧见?”
吕秀皱了皱眉,似乎有些心急。
我想要过去为对方指出不足之处。
但刚一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吕秀便直接从我的裆下钻到了我身后去了。
我转身看去,却见吕秀已提溜着我做的那一串祥福桃牌走去了门口。
我只是呆愣的瞧着对方那乌青的发尾,随着他的身子一颠一颠的。
“愣着干什么,赶紧拿着你做的烂桃牌,分发给大伙去啊。”
他一身青灰布,面如降霜色,银红薄唇,似乎跟这青白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哦哦哦哦......”
我急忙应答,并提溜着吕秀做的那一串品质不佳的桃牌,伴着对方走出了门外。
龙源乡,坐落于险山之畔,穿过险山便是一条大河。
村中饮水、洗衣、烧食用的多是那条大河的水。
如去取水,便要穿过险山。
但因山中野兽怪事居多,所以常是两三人相伴,日出与日落之间而行。
黄昏必须返乡,不行夜路。
这是村中乡民生活的经验,久而久之成了不能打破的规矩,但对我们这些顽皮孩子来说,似乎成不了一件怕事。
乡中之路。
尤其是院外的这条泥黄的土路,如下小雨便会泥泞难走。
吕秀健步如飞,一步便跨过了已成不是路的泥潭。
而我可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是咳嗽几声,求救吕秀了。
吕秀微微一笑,伸出结实的肩膀,拉起我这病秧如鸡崽儿的枯瘦身体,一使劲就轻松的给我拽了过去。
“你这病秧身子,再不好好调理调理,最多活到明天。”
我微微一笑,只是催促着对方抓紧往前走。
路旁的这家稻黄色的小院,便是张大娘家了,也是我们分发桃牌的第一家。
张大娘常跟村子西头的李大娘,在院中唠一些村子各家的琐杂之事。
如李大娘也在的话,倒可以让我们方便一些,不用再跑去村子西头分发桃牌了,直接把桃牌全给李大娘便可。
站在褐红色的泥门面前,吕秀伸手叩响门声,被淅淅索索的雨声覆盖,声音很小。
见无人应答后,吕秀急不可耐的便想冲进院内。
我急忙抱住了对方,差一点被对方撞翻在地。
“你干嘛?”吕秀瞪我一眼。
“别随便进去啊,万一张大娘不在家呢。”
我捂着被吕秀撞的生疼的肩膀皱了皱眉。
话刚撂地。
我便听到了院内张大娘和李大娘的声音。
一怔之间。
吕秀却已将耳朵贴在了泥门上,鬼索的双眼机敏的转着。
张大娘和李大娘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听得清楚。
“唉,你说的应该是那家苦命的孩子吧,一家三口逃灾,不幸染上恶疾,爹妈全死了,能活到现在,是命还是啥呢?”
“也不全是命吧,还是幸得咱村子的那位神人相救,否则他怎会活到今天呢!”
“也对,也对,不过秋福那孩子倒也淳朴厚道,常为村民们做些实事儿,倒也没辱没了神人传授给他的本领呢。”
“没辱没,没辱没,他可为他师傅守了五年的墓呢,嘶,算起来,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吧?”
“你啥记性啊,去年八月十五是最后一天嘛。”
“对,八月十五,八月十五。”
砰——
一声有力道的震响,使我猛地摇了摇脑袋,没有发觉,吕秀已经推门走了进去!
我急忙走进院内。
本以为张大娘和李大娘会心生不悦。
但没想到,吕秀竟和张大娘李大娘攀谈了起来。
“吕家小子,还有秋福,是给我们送桃牌来了?”
张大娘和李大娘放下手中的葵花籽,拍了拍手,眉笑颜开的拿起我们手中的两串桃牌,放在院子的石磨上看了起来。
我还在发愣呢,吕秀就拍了拍我的肩膀,拉着我走到了屋檐下,并从那蒲草编织的稻黄篮子里,抓起了一把葵花籽,塞到了我的手里。
“吃吃吃...”吕秀毫不客气的就嗑了起来,边嗑边笑着指了指那桃牌,“张大娘和李大娘慢慢挑哈,不着急,不着急。”
“哎哟,真是好手艺呢,可得好好看看呐,哈哈。”
张大娘笑了笑,歪头又仔细的挑了挑。
一串桃牌上,共有十块。
待李大娘和张大娘一共挑了五块桃牌之后,便又塞给了我们一人一大包的瓜子花生。
吕秀没想着久留,闲聊了两句后,便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站在屋檐下。
我提起桃牌,阴浊的青光从桃牌表面的裂缝中穿透了过来。
“唉,难怪张大娘和李大娘不选你做的桃牌呢,光都透出来了。”
吕秀碰巧回头,我直接把桃牌塞到对方眼前,吕秀呆愣了几秒,而后歪头狡黠一笑。
“嘿嘿,没什么啦,都能凑合用的,赶紧去锦娘家吧,忙完了还能要芝麻饼吃呢。”
我叹了口气。
这祥福桃牌可不能凑合用啊!
驱邪避灾,赶妖灭怪,可都全靠祥福桃牌呢。
“好啦,好啦,我可是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总之没事的,没事的。”
吕秀不等我说什么,便直接拉着我的手穿过了一条脏窄的小巷,直奔锦娘家去了。
锦娘。
少时,是锦娘养我长大,待我如亲生孩子一样。
后才得知。
其实我是村中的“苦种”,是锦娘在村外救济逃难灾民的时候,救下的孩子。
而我真正的爹娘也因为恶疾,在我还是襁褓婴儿时,便去世了,葬在了村外的一片丛冢地中。
即便锦娘知道了这些事后,也未曾与我谈过,还是如往常一样照顾我,甚至为治我体内恶疾,让我拜了村中一无名老人为师,学习技艺。
后师傅还真传授给了我一套功法,为:石泉功法。
每日清晨舞打一番,总能把体内恶痛、恶寒消解半分。
直到师傅去世后,我也未曾怠慢。
但为师傅守墓的这五年间,多是在师傅家的古院居住,很少回家,除了锦娘给我送饭的时候见上一面,平日就很难再见并说说话了。
等我醒过神来后,吕秀已经笑着敲开旧门了。
站在门外也能闻到那熟悉的油香大饼的味道。
我急忙闪身越过吕秀走了进去。
古黄色的小院中,落叶一堆又一堆的被清扫在房檐下。
院中水井、石磨、干柴、石台还如年前一样,而锦娘也在那紫黑的石台前揉着面团,只不过与之四目相对时,锦娘看我是愣的,我一声娘还未喊出来,便被吕秀推搡到了一旁,这声娘也卡在了喉咙中...
“锦娘,嘿嘿,我和秋福来给你挂新福了。”
“哎哟,快,快过来。”锦娘僵板的脸上猛地勾起一丝笑容,迈步走出了石台外,急忙整了整头上盘簪的乌黑长发,又拍了拍那沾满面粉的旧黄布袍走了过来,“早知道你们做好新福了呀,我就过去自己拿了,还让你们跑一趟。”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我这就挑几个好的挂在墙上。”
“好好好,挂老位置就行。”
锦娘笑着应了几声,在转身看向我的同时,脸上的那抹笑容便隐去了。
我看着锦娘慢步走了过来。
锦娘的脸色看起来比往日又差了一些,麦黄的皮肤看上去虽很健康,但却有些病瘦了。
没有几步,锦娘就走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拿过了我手中的那串桃牌并瞧了几眼,而后窃笑一声,灵动的双眼陪着细眉弯了又弯。
“准是吕秀又跟你换桃牌了吧。”
这句话让我一愣,还是锦娘了解我和吕秀呢,每次这种小事儿总会被锦娘猜到。
“呼,锦娘就不要这么说了吧。”
正为锦娘挂桃牌的吕秀却是白了我一眼。
为了避免尴尬。
我也是挠了挠头陪笑了几句。
“娘,清荷呢?”
锦娘的命似乎比我还苦,良伴死的早,未有一个孩子,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锦娘才会养下我和清荷这两个“苦种”吧。
清荷跟我一样,都是被锦娘捡来的孩子,但年龄比我稍小个三四岁,常在村外的河沟跟别家的孩子一起玩。
“哦,清荷呀,去村里别家玩了吧,晚点可能就回来了。”
说到这里,锦娘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一样,急忙拍了拍我的后背,而后又匆匆的回到了石台旁,包好了两张油香大饼拿了过来。
锦娘将被蓝布包好的大饼塞到了我的怀里拍了一拍,双眼似是真铁般对我说道:“一会儿去村外给你师傅降新福,如是觉得难受便早早回来,大饼放在衣服里,可以暖暖身子。”
我点了点头。
因每到新春,这挂新福的最后一家,便是那村外的丛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