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中自顾不暇的朝臣们不曾注意到,此时劭泽桌案下的左手不停地揉搓旋转着右手上的那枚扳指,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把袖口沾湿。整个朝堂之上压力最大的人除了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劭泽当排第二。相较于更关心于自己皇帝宝座稳固度的皇帝,劭泽更担忧惑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和百姓安危。他不得不承认在李锴死后他独自执掌四军总兵符的感觉十分微妙,虽然此时少了一个处处和自己唱反调的绊脚石,但也少了个能与自己共同分担压力的谋士,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僵局,他觉得作出一个决定的艰难比让他弑君夺位更甚。
特别是,他明显感觉到在珈谜无声的警告过后殿中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包括刚才两个旁若无人相互争辩调戏的呆子。
废物!他在心中千遍百遍地骂着这两个字,反反复复此消彼长。
玄封帝看着朝下的僵局,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了,开口道:“如果知道炎海人想要什么,我们能尽我们所能地满足,或许......”
劭泽闻言忽然起身道:“臣以为段都尉可走这一遭,不求即刻救人,但可探虚实。”
“如果段鸿羲也折在里面,我们岂不又损失一员大将?”珈谜道:“宣王可真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劭泽将目光转向全体朝臣说道:“我不能和大家解释为何当用段鸿羲,但能够保证段鸿羲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你要拿什么保证,怎么保证?”征海军统领魏将军闻言却不干了:“你可以用我的人,但必须要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劭泽意味深长地迅速看了魏将军一眼,似笑非笑地伸手拿起自己桌案上的兵符:“我劭泽自入朝议政以来,自问克己奉公,从无私心。凡有所令下,皆以天下百姓安身立命为重,所思之事当不可止于小家之利。段都尉虽为征海军栋梁,更是惑明之将才,尽忠孝也当先惑明后征海军。换言之,若段都尉可解惑明之围,岂不更为征海军立下大功?”
“你拿起兵符是什么意思?”珈谜问道。
劭泽沉吟少顷,双手将兵符举起:“劭泽力推段都尉自有计较,若段都尉不能成功救下段统领,劭泽愿将这兵符双手奉还陛下。”
“哎!王爷不可!”
“这......”
劭泽话音落,朝中一片哗然,众说纷纭,段鸿羲在众目睽睽之下怔怔看了劭泽一眼,几番开口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灵流也仿佛想出言制止,碍于珈谜的面子只能低头仿若未闻,面色僵到几乎石化。
“为了区区一个都尉就要押上四军总兵符,宣王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刑部尚书灵昀道:“魏将军一生为惑明江山鞠躬尽瘁,相信就算段都尉遭遇不测,魏将军也不会怪你。”
这时灵流感觉到灵驰的目光狠狠从自己身上刮过,仿佛通过灵昀对劭泽的叫嚣一定会在他脸上找到波动的痕迹一般,那目光审视又期待,他木然勾起嘴角淡淡一笑。
灵驰悻悻转过视线到珈谜身上。
劭泽摇头道:“本王从不畏惧责备,之所以出此言,是为了给大家、也给我自己一个信心。惑炎战争持续一月有余,战事胶着,在座各位都希望驱除鞑虏,段都尉在灵伊镇战场独自诛杀蝶念,诸位都看在眼里,凭他的能力深入敌后必不存在生命危险。他.......”
珈谜未等劭泽说完,眉眼一挑,已插话道:“如你所言,段都尉能力超群、战功累累,又是护天军后裔,段家次子,若是段鸿文死在敌手,他或许就是护天军统领的不二人选,如此这般,他还会拼尽全力救人吗?”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个样吗?”段鸿羲闻言气得面色发白,反驳得毫不客气:“我们段家没出过只要权利不要人情的废物!”
此话一出,不等珈谜有所反应,劭泽心中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搅——曾几何时他在护天军营和段鸿文夜话,段鸿文求他若有不测绝不将护天军的大权交付段鸿羲;曾几何时他在段府中与熙宁夫人议事,作为他生母的熙宁夫人同样担忧着段鸿羲的狼子野心。甚至连他如今看向鸿羲和灵流的时候心底里都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忌惮,殊不知他们或许在这富庶的土地上长大,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与这片水土融为一体。
他们的担忧对于如今对惑明忠心不二的灵流和段鸿羲来讲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侮辱。
“鸿羲!”灵流的目光狠狠刮过段鸿羲的面颊,语气中夹杂着警告、关心和担忧等极其复杂的情绪。
珈谜忽然明白了什么。
惑明鲜有人知段鸿羲和灵流的事,只当他们是达官贵族的庶子,而珈谜身为皇族,时常接触着政务却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世。他们虽然被收容于段家和灵家,却并没有家族的继承权。
如今段老爷子只剩段鸿文一个血脉,其余分支子弟究竟能成多大气候还是个未知数,若有人推举段鸿羲上台,相信在护天军中也是倍受吹捧的。
如果段鸿羲想要这个权利,他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救段鸿文呢?
又有谁不想要这权利呢?
谁不爱权利呢?
“难道处理政事都要用人情吗?”珈谜冷笑一声,反问道。
段鸿羲仿若未闻地说道:“于公,被困在子馥镇的是我们惑明护天军功勋显赫的统领将军,救了他能稳定军心,最大限度保存护天军的实力。于私,那是段家的长子,我的亲哥哥。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救!”
“你就不想掌握护天军的兵权吗?”珈谜问道。
段鸿羲先是顿了一下,环视了四周各种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忽然莫名一笑,说道:“想,没有哪个军人不想做将领。但是我段鸿羲绝不会通过偷鸡摸狗的卑鄙手段取得兵权!再者说,相较兵权,我更在乎我们惑明王朝的利益。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置惑明江山的安危于不顾!”
“好!”
“说得好!”
周围已有朝臣闻言忍不住拍手称赞。
珈谜眉间一紧,说道:“那么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今天的话,不要让我们大家都看了笑话。”
段鸿羲道:“若救不出段将军,我愿受军法处置!”
劭泽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尽力即可,段都尉要以自身安全为重。”
珈谜见劭泽并不主张段鸿羲立下军令状,她本身倒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惑明错失良将,不由道:“你可得小心点,你若有事,宣王这枚兵符可就要拱手让人了。”
“段鸿羲,定不辱使命。”段鸿羲复又看向宣王,郑重道。
劭泽对于赋仟翊在朝中始终不开口说话的反常行为而不解,出了乾坤殿和诸位朝臣寒暄一番后就和赋仟翊独自回了凝风殿,路上忍不住问道:“今日你怎么这般安静,我险些以为你被灌了哑药呢。”
“我不开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应该提什么样的意见。”赋仟翊说着不由问道:“你当真觉得鸿羲能做成这事吗?”
“我.......”劭泽被他问得语塞:“我觉得我该信他的人品。”
“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十分博爱的人,只看他和鸿文大哥感情到不到让他豁出性命的份上。”
“你觉得不靠谱?”
赋仟翊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年护天军统领争夺赛,他因为段老先生的意见在赛场上放水,让了鸿文大哥一步,丢了统领大权。那时或许是一时感性做了决定,并未想到之后会因为这样的决定忍受那么多痛苦。他娶魏紫婧并不因为喜欢,可见他对权利还是有向往的。”
“你这么说,是理性分析还是直觉?”劭泽反问道。
“如果换作以前,我信他拼了命也会救鸿文大哥出来。可如今不再是以前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我不知道。”赋仟翊说道。
“你不是一直很信任他吗?”劭泽问道:“你们两个.......”
“劭泽。”赋仟翊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凭感情我信他,死心塌地地信,然而如果论起我们惑明的利益纠葛,我必须要跳出这份情感理智作出判断。我担心因为我而影响了你的决策,闯了大祸。”
劭泽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哪有那么多大祸,如果一个人没有敢于出错的冒险精神,还成什么大事?”
“敢于出错又不等于不用预防出错。”赋仟翊忙着躲开他的手:“摸乱了啦!很难梳的!”
“仟翊,说真的,你不需要为了这个局面而强迫自己做出改变,做自己就好。”劭泽道:“如果大家都为了大局而强迫自己变成理智复杂而没有人情的人,失去了我们惑明人的本真,我们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
赋仟翊听着忽然沉默了,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劭泽,迟迟开口说道:“劭泽,你觉得累吗?”
劭泽从没想过自己累不累,他只想着怎么才能将炎海人赶出惑明:“如果你觉得累,我送你回府歇一阵。”
赋仟翊自战争开始就和劭泽一起住在宫中,虽然两人是分房睡,总也形影不离,劭泽此言一出,她倒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我不是说我累,我是觉得你累。”
劭泽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帮助惑明渡过难关,这是责任,我从未想过自己究竟累不累,只会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我真的不想你也过这样殚精竭虑的日子,我希望你避开这些纷扰,好好地活。”
“我和你订了婚,你真的认为我能够避开这些事自得其乐吗?”赋仟翊听着这样的话面色开始僵硬,反问道。
劭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愿意,随时可以.......”
赋仟翊不等他说完,用力推了他一把:“已经到这个时候你还在说这样的话!”
劭泽蓦地被推了一把,险些摔倒,将将稳住脚下,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说得不对:“我又怎么了?”
赋仟翊反复跺着步子,几经开口才说出话来:“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懂?劭泽,我自小就不同于别的官宦人家的闺阁小姐,我学过跳舞,学过女红,琴棋书画我确实样样精通,但是我知道那都不是我的主业,在我学会走路之后在我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东西不是针线也不是笔墨,而是刀剑!是刀剑!我自小在军营苦练武艺我知道我的生活和刀枪剑戟密不可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放弃它们。可是有一天我遇到了你,我不可避免地开始接触皇权,我第一次做好了为了你弃武从文的准备,我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不是一个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宣王妃!你何以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个躲避锋芒坐享其成的人?”
“可是我不想和你分担烦恼!”劭泽听着赋仟翊的话难免动容,却还是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改变初衷,反倒越说越激动:“我踩着他人的尸体走上这个位置,却摇摇欲坠,现在又有死神般的炎海军队入侵,我嘴上说着要为惑明驱除鞑虏,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心虚!仟翊,你看着那些杀人如杀鸡的炎海人,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四处撒野!我们是打了几场胜仗,可我不知道我们惑明究竟能在炎海人的攻击下坚持多久,我不想让你无期限地卷入这场游戏中逃不出去,我......”
赋仟翊忽然上前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说了,我都知道。可是比较起离开这个局面,我更怕离开你!你不用因为把我带入如今的乱世而愧疚,因为这或许比我老死在近卫军营而看不到外面的天空要好很多。我......”赋仟翊说着说着忽然哽咽,她不知道有多久不曾见过劭泽会心地笑了,这场战争几乎把他们的所有憧憬都打散,他们每天都只能为面临次日的腥风血雨做着千篇一律的准备。
劭泽见到她掉泪,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也顾不得宫中的些许矜持和规矩,伸手将她揽到怀中紧紧抱住:“我答应你,一定让这个噩梦趁早结束,我不会让你老死在宣王妃的封号中,也不会让惑明折在炎海人手中。我会许你一个大好的未来!”
劭泽说得很是诚恳,赋仟翊的眼泪却更加止不住,啪啦啪啦地掉不停。赋仟翊很少掉眼泪,劭泽倒是手足无措地哄着却怎么也哄不住。
“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敢在皇宫里何人搂搂抱抱?还好意思哭?”
忽然一个熟悉的女声从身边传来,赋仟翊和劭泽都是一惊。
待她擦干眼泪转眼望去时,却见江箬竹一身水绿色的石竹纹直裾清爽干净地站在不远处,巷道中细碎的风吹乱她简单发簪竖起的发髻,面色轻松。
“箬竹,你.......”
赋仟翊惊愕地上前迎了两步。自右翼城被炎海人占领,她一直以为江箬竹已经死于敌手,以至于江箬竹真的完好无损立于她面前的时候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啊,我竟活着。”江箬竹冷冷一笑,快步走到赋仟翊面前,对劭泽置若罔闻地说道:“可是当右翼城的暗道被雨水冲垮,我挣扎着从淤泥里爬出城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还天真地担忧你或是段鸿羲会因为救我上了那炎海人的当,在城外蹲守了整整一夜。现在雨过天晴了,右翼城周遭还是只有相安无事的炎海人!”
她说着伸手死死扯住赋仟翊的双臂:“你知道我那时多么的无助!我多么希望会有人来救我!可是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你想要的不过只是你的权利,我们这些朋友是死是活对你而言根本就毫无价值是不是?危难之中你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我们是不是?”
“我.......”赋仟翊一时间哑口无言。
早在她知道右翼城沦陷的当晚,当灵流死死拦住她说了那么些大道理过后,她恍然也认为顾全大局是正义而人道的,而易地而处,如若她真的落到那般田地,她也会同样地渴求救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许久方才绵绵吐出,开口道:“箬竹,置你的安危于不顾是我的错,我不会为自己辩解,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苦衷,如果没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我是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箬竹眉头一挑,淬不及防抬起手重重打了赋仟翊一巴掌:“去你妈的苦衷!让我把你埋在泥巴里面进退两难我看你还愿不愿意听什么苦衷!”
劭泽蓦地见江箬竹动手一时没拦住,这时忙一手扯住江箬竹的手臂将她从赋仟翊身边推开了数步,却也知道此番赋仟翊有些理亏,不好做出更多的反应,只道:“是我拦着她不让去的,你莫要怪她。”
江箬竹却并不将劭泽的话放在眼中,冷冷望着赋仟翊道:“赋仟翊,我以为我们的友谊坚不可摧,我不惜背叛皇太女帮着你给宣王铺路,你呢!你竟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丢下我不管!以你的权利,即便你自己不方便出面,派几个高手也是可以的吧?可是你并没有!”
劭泽闻言忽然警醒地迅速看了一眼赋仟翊。对于江箬竹和珈谜有所来往的事他很清楚,却不知道赋仟翊私下里引导江箬竹走向他们这一阵营。正因为江箬竹和珈谜的细碎关系,最初听说右翼城的事他也没有同意赋仟翊的救援建议。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是这样一个冷血之人,可以为了他的皇权而对惑明儿女见死不救——亦或者他的这份赤诚热心早在四年前络音事件的时候就死去了,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为了惑明事业而斗争的皇亲贵胄而已。
“是,我没有。”赋仟翊被江箬竹一巴掌打得愣了半天,几经辗转才开口道:“是我对不起你。那时我脑中只想着怎么打接下来的仗,竟忽略了你。对不起。”
赋仟翊向江箬竹深深鞠了一躬,久久才起身:“近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太多的人死去,我真的以为你也已经死了,来不及为死去的人默哀,就必须紧锣密鼓地作出下一个决定.......”
“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决定吧,我就不奉陪了!以后你有什么困难,怕是我也爱莫能助了。”江箬竹冷眼看着赋仟翊语无伦次地说话,说着转身离去。
“箬竹!”赋仟翊叫道。
江箬竹并没有停下脚步,反倒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这条巷道上。
“仟翊,算了。”赋仟翊被打的左脸仍旧有红红的血印,却忍不住上前追了几步,劭泽忙拦住说道:“追过去于事无补。”
“可是.......”赋仟翊看着江箬竹离开的方向:“这一定是误会!”
“就把她留给珈谜吧。”劭泽道:“让她跟着我们,未必是好事。”
“这是为何?”赋仟翊不由问道。
“她做事看问题过于尖锐。”劭泽仿佛并不想过多讨论江箬竹的事,换了个话题问道:“疼不疼?回去我帮你敷一敷。”
“不碍事。”赋仟翊沮丧地叹气:“这可怎么办?”
“如果对你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不配做你的朋友。”劭泽说道:“别想有的没的,我们回去。”
“可是她以前都是帮我的,一定有误会,我要找她问清楚!”赋仟翊烦闷地说。
“去珈谜的拜阳殿问吗?”劭泽反问道:“你冷静想想。”
“是珈谜她钻了我们的空子!”赋仟翊不由皱眉气道:“真是无孔不入!”
“是我们自己做的不够好,”劭泽强调道:“挖人墙角的事谁都会做,关珈谜什么事!”
赋仟翊忽然气结,推了他一把:“你可真不会说话!”
“打情骂俏也不知道背着点人!”段鸿羲忽然从天而降,一步落在赋仟翊旁边,恰好注意到赋仟翊被打得红肿的左脸:“呦,这是怎么了?”
说着不由将目光落在劭泽身上。
劭泽忽然语塞,几经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这样的感觉很奇怪,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让赋仟翊的娘家抓了现行一般。
段鸿羲的情绪这才由不解转得愤怒:“宣王,你......”
“是箬竹。”赋仟翊见状忙解围:“她......”
“她怪仟翊没去救她。”劭泽打断了赋仟翊的话。
“那怎么能怪你呢?”段鸿羲不满望向劭泽:“箬竹那丫头每天都跟吃了炸弹一样!”
“怕是因为珈谜看起来比我更靠得住,所以不该怪罪的也怪罪了。”劭泽道。
“珈谜。”段鸿羲若有所思地看着劭泽:“江箬竹到底愿意跟谁是她的事,我知道灵流是你的人,我也是你的人,我们这里不缺听。”
“我知道。”劭泽说道:“我是担心珈谜会因此掌握太多你们的事。”
段鸿羲若有所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
“你打算怎么办?”赋仟翊不由问道。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段鸿羲敷衍道,转而向劭泽说:“王爷,我来是想跟你道个别,此去万一.......”
“没有万一。”劭泽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可是为你押了我的身家性命,我可不敢让你有万一。”
“如果不抱着死的决心我就不会应承这件事了。”段鸿羲说道:“我爹已经不在了,你知道,我大哥是段家唯一的血脉,如果保不住他.......”
“你的命比他更加重要。”劭泽说道:“我力挺你,不是为了让你去子馥镇拼命的。”
“那是为何?”段鸿羲不解。
劭泽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不认为你这次能顺风顺水地救人。你是我们惑明目前最有前途的将领,炎海人费尽心机布置了子馥镇这个迷阵骗你入瓮,是为了拿段鸿文威胁你和他们同心同德。所以,这子馥镇你是万万不能踏足的。”
“可是我大哥......”
“我替你走这一遭。”劭泽说道:“你在宫里住几天,莫要节外生枝,等我的消息。”
“王爷,这可不行!”段鸿羲道:“咱们惑明的未来还得靠你呢,你要有个什么......”
“炎海人不会对我怎么样。”劭泽满怀信心地回答道:“你们都可以放心,我会尝试将段鸿文带回来,如果失败了,我也尽量在明日天黑之前赶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仟翊,你守好神渊阁的门,不要让人发觉我不在城里。”
“这太危险了!”赋仟翊摇头道:“对炎海人你哪能有那么大的把握?”
劭泽道:“我是惑明皇族,大有希望继承皇位,炎海人想控制惑明,依靠单纯的杀戮是不可能的,他们会需要我。你们放心,我有分寸。”
“王爷,这不合适。”段鸿羲拼命摇头:“我可不能让你替我冒这个险!”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劭泽简短道。
段鸿羲被噎得哑口无言:“还请王爷指教。”
“你多活一天咱们惑明就多一丝希望,你死了惑明也没了指望,你懂不懂?”
“不懂。”
劭泽语塞,死盯着段鸿羲看了许久,方才说道:“靖野军已经没救了,征海军靠你还能活,如今看来,护天军一样也要靠你。这就是我拼命保全你的理由!”
“你就不能会说点话!”赋仟翊不满说道:“你当年和鸿羲走近的时候也不知道会有今天!说实话能死吗?”
段鸿羲原本听了劭泽的话心中堵得几乎要爆炸,闻言不由无奈挑了下眉:“王爷,我听你的。”
段鸿文的双臂被炎海人用冰凉刺骨的铁链拧成极为扭曲的角度悬挂在子馥镇的城门上,微垂的睫毛挂满了露水,神经质地抖动着。
立春以后的白天虽然有着极为温暖的阳光,入夜之后的寒风仍旧刺骨,劭泽一个人纵马跑在冷夜中已经两个时辰,赶到子馥镇城外的时候手指早已僵直得不能活动。他沉默地看着城门上悬挂着的、看不出是死是活的段鸿文,神色从未有过的冷定和清冽。
他原本以为他看到这样的场景会难过,会愤怒,甚至暴跳如雷地用内力去轰塌子馥镇的城郭。他却是漠然站在那里,看着自己人,找寻着敌人。
“你做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你肯为惑明真正尽一份力,我会将护天军的兵符双手奉上。”
“你只需答应我,若他日我有不测,必不能让鸿羲坐上这统领之位。”
“如果是他,护天军早晚会因他的存在而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虽然段鸿文自始至终为着保全惑明的土地坚守在前线,做了一个统领将军应该做的事,对于段鸿羲的态度却始终不让劭泽满意。段鸿羲在听闻他遇险后第一个跳出来要求前来营救,不计后果,而段鸿文首先想到的却是段鸿羲会祸害惑明。
劭泽静静观察着周遭的情况,反反复复回忆着段鸿文的话。如果段鸿羲成为护天军统领,惑明会因他的存在而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劭泽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段鸿羲。”
他握紧了手中的弓和箭。如果他能射中倒挂在城门上空的铁链,将铁钩从铁圈中脱出来,段鸿文就能平安落地。
这一定是个陷阱,炎海人又怎么能够轻易将段鸿文暴露在惑明人的视线中?那是个局,为了套住更多来营救的高手。然而如果炎海人知道前来营救的人是自己本人,会不会乐开了花?
劭泽的脑筋忽然变得十分不平静,无数奇怪的念头纷纷涌上。如果没有他,珈谜和大皇子两个蠢货会不会为了贪生怕死葬送了惑明政权?如果那个段鸿文是个假人,真的段鸿文已经死在城中该怎么办?如果那些人用段鸿文威胁他签订不平等条约怎么办?如果他遇到了炎海人打不过不得不屈服却被惑明人民看在眼里怎么办?如果他被侮辱该怎么办?如果......
他狠狠甩了甩脑袋,用十指在额头上反复揉搓着。
“不敢进去?”
一个冷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却见一袭黑衣的短发中年男子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尤睿海,左翼城巫师,那个曾经因为投靠了大皇子而坐视赋仟翊和段鸿羲被追杀,五年内再也没有上过赋仟翊探访名单的巫术师父。
“尤巫师这时候不在自己城内镇守,跑来这里做什么?”劭泽向来不与大皇子过于亲近,对于这个差点害了赋仟翊性命的人更没有半分客气。
尤睿海一笑:“我担心宣王你不敢进城,特来助你一臂之力。”
劭泽闻言不由冷笑:“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段鸿文死了,段鸿羲就有了万分理由接手护天军,这难道不是宣王喜而乐见的吗?”
“本王现任四军统管枢密使,不必紧盯着护天军不放。”
“靖野军仍旧是大皇子的,征海军么,宣王应当明白,即便段鸿羲战功无数,他仍旧做不成魏将军的心腹,不过是个外人罢了。近卫军是你的,如果我是你,我也认为护天军是值得争取的。”尤睿海说道。
劭泽冷然望着尤睿海:“我劭泽,并不像尤巫师一般,能够为了一个不成大器的皇子葬送门下高徒。”
尤睿海紧紧盯着劭泽,半晌笑了:“你真的以为我是大皇子的人?”见劭泽不说话,他紧接着说道:“我不过是强行帮着他们作出选择而已。江箬竹在我府中发现刻有‘德’字样的飞镖,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
“尤巫师如果现在跟本王强调自己是在暗度陈仓,本王是不信的。”劭泽并不想听尤睿海继续说下去,很快开口道。
尤睿海摇了摇头:“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只忠于自己。”
“好吧。”劭泽说道:“如果你能想办法把他救下来,我会考虑信你。”
尤睿海听罢忍不住笑了:“宣王,我为何要得到你的信任?你不过是个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傀儡罢了,得到你的信任又能怎样呢?光大门楣吗?我尤家如今已经不需要再往上爬了。”
“我听说你有一个女儿。”劭泽忽然顾左右而言其他起来:“你很宠她。”
尤睿海不解地看着他,对于他突然提及自己女儿的行为非常不解。
“如果左翼城被炎海人攻下,他们找不到你,会首先去找谁?”劭泽沉着脸看着尤睿海:“尤巫师在这个时候多管闲事可不是好决定。”
“我只是不想让段将军暴尸街头罢了。”尤睿海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宣王,我不管你究竟愿不愿意领情,段鸿文这个人,我非救不可。”
“你打算怎么救?”劭泽不由问道。
“宣王你有紫云石,我有巫术,这个距离下,应该可以将他抢过来。”
“笑话。”劭泽笑道:“炎海人之所以把他挂在城楼,就是为了引段鸿羲出来。又怎么可能给我们救他的机会?”
“那么宣王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尤睿海问道:“明知道不能救人的话。”
“为了制止段鸿羲以卵击石。”
“原来你根本没想过要救他。”
劭泽频频摇头:“我现在打算进城去,尤巫师可愿同行?”
“我只想着偷袭,没想着自投罗网。”尤睿海说道。
劭泽不由笑道:“那就请尤巫师回城吧,拯救惑明的重任就交给我劭泽。”
“宣王。”尤睿海正色道:“我来不是和你抬杠的,在这个地段,巫术可以横行,救下段鸿文不是在开玩笑。”
劭泽暗自攥了攥手,说道:“我不认为冒然救人是好主意。”
“那依你看该怎么办?”尤睿海问道。
“我进城,你救人。”劭泽简短说道:“救下人之后迅速带回你的左翼城,我会在六个时辰内去巫师府和你会和,如果六个时辰后我仍旧没有赶到,就请你通知段鸿羲前来接人。听懂了吗?”
“你进城?”尤睿海的话语中饱含着不赞同:“他们会杀了你。”
“他们不会。”劭泽说道。
“你确定?”尤睿海远远地望向城门处被高挂的段鸿文,神色微动:“你知道,你的存在要比段鸿文更有用。”
劭泽微微一笑:“我知道该怎么保全自己,尤巫师你只管救人就是。”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恢弘高耸的城门。
尤睿海干望着他的背影,并没有阻拦,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劭泽走到城门下,毫不理会城墙上一直大声警告着自己的官兵,很不客气地拉弓射断了吊着段鸿文的麻绳:“子馥镇巫师何在?”
朝廷得到的线报中,并没有子馥镇巫师是否存活的消息,劭泽此时最担心的事并不是子馥镇巫师已经死亡,而是叛变。子馥镇巫师名叫谷吟晴,已过而立之年,劭泽并未与她有过交集,只从平日朝堂上搜集的信息来看,此人低调内敛,从不多事,甚至很直观地说,五年来她的名字在朝堂中提及率极低,甚至连日日在朝中当差的劭泽也仅仅听过不超过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