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冯阁老的值房出来,徐湛长舒口气。
“呦,状元公来了!”许攸脸上满是得意之色,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阴差阳错,他同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座师。
“学生拜见恩师。”徐湛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
许攸挥手示意他起来,端详他笑道:“仿佛回到令尊第一次站在我眼前的时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左都御史,你却已经入阁了。”
徐湛脸都红了,赶紧道:“恩师别拿学生说笑了,这也叫入阁的话,学生也太妄自尊大了。”
许攸笑了几声,善意的提点他:“清醒是好的,不过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你的调令是陛下亲自下给吏部的,没通过任何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是……是……”徐湛难得也有一脑袋浆糊的时候:“恩师,圣心难测,学生也不明白缘由。”
“你呀,该聪明的时候反而糊涂。”许攸笑道:“不要觉得制敕房委屈,陛下是急于让你熟知政务,等不及放在翰林院里韬光养晦了。你是简在帝心的人,只要勤勉用事,自有你的前程。”
“是。”徐湛躬身道:“恩师提点,学生谨记。”
“行了,你去吧。”说着让他走,嘴上却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与上司、同僚如何相处云云,循循善诱,不厌其烦。www.xingxingxsw.com 星星小说网
徐湛一一领受,他知道在官场上,师生关系远胜父子关系,老师是学生的后台和人脉,学生是老师的心腹和干将。座师有吩咐,学生应该义无反顾,学生糟了难,老师出面也是义不容辞,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仕途,就算与许攸绑在一起了。
与翰林院这样清闲的衙门不同,制敕房的事务繁杂忙碌,撰写诏册诰命、递送公文,要是逢年过节,还要给宫里写对联——没有什么是中书舍人不能做的。
徐湛忙的脚不沾地,除了文书工作,还要时常周旋于内阁、乾清宫、各部衙门之间,每日回到家里,五叔嘲笑他,父亲打趣他,除了妙心心疼他外,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辛苦。
人一忙起来,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调任制敕房已有一个多月了,二哥林旭宁的奏章也到了。他将奏章收在值房中,犹豫是否要呈给皇帝。
距小传胪时的奏对已经三个月了,温将军募兵的请求皆被留中,他不确定圣意是否有变,三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他甚至隐隐感觉到冯氏父子久沐的圣眷也在悄然转移——朝廷的风向在变。
就算圣心不改,改制这种军国大事也不该由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小修撰再提。
下午,制敕房掌印命他将贴了票拟的奏章送到乾清宫去,这几乎是他每日都要做的差事,便像往日一样接过托盘,准备往乾清宫去。
走到门口时一个姓李的中书疾步进来,险些将他撞翻,好在只是上面的一份落在了地上。奏章的先后顺序依轻重缓急排序,若是全部散落,麻烦就大了。
“等一下!”徐湛瞥到奏章中的内容,低声喊道。
这人有些毛手毛脚,正蹲下身去捡,被他吓了一跳。
徐湛紧紧盯着那份奏折,半蹲下身子,握着托盘的双手已有些微颤。
“徐编撰,徐编撰?”
徐湛回过神,解释说:“哦,有些头晕。”
“是不是天太热了?”李中书捡起那份奏章,一抬眼,见他脸色不好。
“天热,值房里又不透气。”徐湛报以苦笑,故作苦不堪言的神色。
李中书劝他多吃些解暑的龟苓膏,熬过伏天就好了。他们错身而过,徐湛只听身后的掌印问他:“怎么慌慌张张的?”
“外察结束了,明日廷议。”李中书一面脱去衣袍,拿起蒲扇,中单已经湿透了。
“结束了?”众人纷纷惊叹:“这么快?”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中书说:“吏部那位周尚书,斩瓜切菜,两个月时间撸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三百多人,谁的账也不买,赵侍郎弹劾他,还遭到陛下训斥。外察之后就是京察,诸位好自为之吧。”
北京城的天儿是真的要变了,众人皆换上一副兔死狐悲的痛苦表情。
往乾清宫的路上,徐湛抬头看了看阴翳的天空,仲夏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忽然一记惊雷滚过,他站住了,下定决心似的,转身往文渊阁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此刻手上端着的是接替李炜的新任吏部尚书周纶,弹劾浙直总督沈岳的奏疏,贴了内阁的票拟,放在众多奏疏的最上层。
周纶是关穅参加武举时的座师,相当于许阁老和徐湛的关系,一路升迁全凭关穅的保举。周纶做事太狠,刚上任不久,就罢黜了十三省各级官员三百多名,一副要肃清吏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做派。
沈岳是天字一号冯党,周纶对他恨之入骨,弹劾他敛财行贿,养寇不战,拥兵自重,以至倭寇围困杭城,烧杀抢掠。
可沈岳是东南的屏障,在东南形势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也只有他能权衡各方势力,让手下将领不至于忧谗畏讥,畏手畏脚。
徐湛回到值房,将林旭宁那份奏疏揣在袖中,又捡起门后杵着的雨伞,果然,雨珠从房檐滚落渐渐连成了线,他深吸口气步入雨中。
他改变主意了,他必须让陛下在看到周纶弹劾沈岳的奏章之前,先看到林旭宁的那份。
来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在打坐,当值太监轻手轻脚接过他手中的奏章和雨伞。
徐湛这才跪下行礼。
皇帝虽闭着眼,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知道徐湛没走,也知道徐湛是有话要说。没过多久,便缓缓睁开了眼。
太监将奏章端去他眼前的桌案上,皇帝拿余光丈量一下厚度,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看向徐湛,戏谑道:“怎么样,忙的头顶倒悬吧?”
徐湛恭声道:“陛下圣明,勤政务本是臣的职责。”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皇帝笑骂:“你在翰林院的表现可不怎么样。”
在别人听来,这绝对是一句很重的话,可徐湛挨骂挨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竟还能没脸没皮的狡辩道:“陛下明鉴,翰林院是为国储才之地,都是臣的前辈,臣再自不量力,也不敢在那种地方放肆。”
皇帝手里的奏章险些扔在案上,没好气道:“巧言令色!有事说事,没事出去。”
徐湛这才从袖中取出林旭宁的奏章,正色道:“陛下命臣代为呈送林承值的奏报,昨日到了,伏请陛下御览。”
太监从他手里接过奏章呈给皇帝。
徐湛瞧着皇帝先翻开了他的奏章,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气,殿内闷热,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人都是先入为主,先听谁家的话十分重要——徐湛的目的达到了。
林旭宁跟在沈岳身边,对东南大局了然于胸,对倭寇作战的优势劣势如数家珍,沈岳欣赏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才能从这份逻辑清晰的奏章中就能窥见一二,他着重写此次倭寇包围杭城的原因经过,满纸生动而不失客观的表述就差写上几个大字:沈岳不容易!
“辄自临阵,戎服立矢石间督战”,一个封疆大吏,常身披甲胄不惧流箭矢石亲自督战,置生死于度外。
看完林旭宁的奏报,再看周纶的,外察刚过,吏部的奏章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以示内阁无偏私。
两份奏章看完,皇帝面色凝重,半晌才想起站在殿内的徐湛,问道:“周纶的奏章和票拟你看过吗?”
“臣不敢僭越。”徐湛道。
“看看无妨。”皇帝示意太监拿去给他。
徐湛的神色——就像嗑着瓜子看醉汉打架的市井妇人。
皇帝冷笑:“沈岳是冯阁老举荐的,自然要回护着。周纶反对募兵,说沈岳、温之行居心叵测,热闹极了。”
徐湛大致浏览,越看到后面越感到钦佩,这位周部堂真是个六亲不认的主,他不但反对募兵制,还诟病卫所制,将武官侵占屯田,贪污军费,吃空额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描述的淋漓尽致。
当然,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行你上啊。人家还真就列出了一系列解决之法,诸如清丈田亩,盘点户口,庄田、民田、职田还是屯田,按照国初的划分重新分配生产,严办欺隐田亩的乡绅、军官之类不胜枚举。
徐湛此刻终于明白了周纶被重用的原因,这家伙太猛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他撸起袖子就往上撞,官员腐败了,那就连根拔起。无广告网am~w~w.
“周部堂公忠体国。”徐湛额头见汗,硬着头皮道。
“公忠体国。”皇帝玩味的念着这四个字,真要是公忠体国,怎会把君父架在火上烤?
徐湛接着道:“只是此法耗费颇大,眼下南倭北虏滋扰不断,朝廷又值用人之际,依臣愚见还需谨慎。”
徐湛知道,眼前这位绝不是秦皇汉武那一类的,这是个十分怕麻烦的皇帝,得过且过就好,千万不要给他找麻烦,沈岳、温之行要求募兵已经给他找了麻烦,眼下周纶找了个更大的。
且皇帝最注重君臣之间的“默契”,有旨意但不明说,让臣下去猜,猜的对了就是君臣一心,出了问题也有人“背锅”。正如此刻,如果徐湛不说后面的话,皇帝必然心生不悦,从此将他弃之不用都是有可能的。
此刻皇帝算是龙心大悦了,因为徐湛帮他找了个好借口——没钱。
就算花不了多少钱,人力物力耗费巨大,牵扯面太广,眼下内忧外患,朝廷耗不起。
徐湛抬眼望去,皇帝的脸色果然和悦不少,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说:“明日廷议,又有架吵了。”
“是。”徐湛应一声,恭恭敬敬的告退。
“传三位阁老过来。”皇帝道。
这是对传旨太监说的,与他无关,明日廷议,他要先将首辅次辅叫来——定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