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爷叹了口气道:“我也听说过道士炼制的丹药大多伴有毒性,可事已至此,真不知还能如何。如今只盼着他能留下个一男半女,也算告慰平生了。”
徐湛见秦老爷有些低落,便按捺下回家找秦妙心的急迫,留下来陪了他一日。秦老爷同样想要多留他一些时候,以便观察他的为人,毕竟是要将掌上明珠托付于他的。
两人上午去瓮山湖边钓鱼,吃过午饭后,便一直呆在暖阁下棋,人说棋品如人品,所以徐湛不敢用险,更不敢使诈,坦坦荡荡的落子,以便给岳父大人留个好印象,翁婿二人相处了一整日,倒也其乐融融。
秦老爷又留徐湛吃罢晚饭,才放他回家。
秋日天短,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因着没有女眷和孩子们,府里冷冷清清的,林知望兄弟相对无言的用罢晚饭,徐湛仍埋头在满桌的功课之中。
“今日出门了?”林知望问他。
“是,酉时才回来,功课还没能背完。”徐湛规规矩矩的立在书案后面。
“这么晚回来,去了哪里?”林知望随手翻开他正在背的书。
“去了秦家。”
书房里一阵静默,徐湛最怕这种突然的安静,父亲偶尔翻一下书的声音都让他心惊胆战。
“嗯,”林知望轻描淡写道:“行吧。”
“啊?”已准备好迎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的徐湛错愕不已。www.xingxingxsw.com 星星小说网
“把功课背完再去歇着,今天不查你,自觉些。”林知望说完,施施然走出了书房。心道能回来就不错了,昔日他赖在徐家蹭吃蹭喝,时常夜不归宿呢。
意外得到宽赦,徐湛长舒口气,凝神继续背书。
夜深了,瓮山湖面上没有一丝波澜,静谧的能听到枯叶委地的簌簌声。
秦子茂独自坐在床头出神,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生气,根骨分明的双手搁在大腿上,青筋突兀,像被什么抽干了血肉似的。
妻子张氏推门而入,吓得往后踉跄了半步跌撞在门上,捂着小腹闷哼一声。
秦子茂总算歪了歪头,问:“没事吧。”
张氏抚着胸口虚喘连连:“吓死我了,我还当你……”
“我一时死不了,”秦子茂悠悠的说:“没那么容易。”
张氏抚摸着小腹坐在床边,问:“你今天又见到姓林的了?”
“他姓徐。”秦子茂强调道。
“有什么区别。”张氏咕哝着,又问:“是什么样的人啊?”
“官宦子弟,不都长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么。”秦子茂冷笑:“老爷子喜欢,才一日功夫,真以为是半个儿了。”
“那可不行!”张氏尖着嗓子嚷了一声,随即掩口压低声音:“就算你不为我想,也得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他才是你们秦家的种,这诺大的家业,怎能便宜外人啊。”
秦子茂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没想到,老爷子竟真舍得把她嫁出去。”
“嫁出去就嫁出去,她走了,家业都是你的。”张氏说。
秦子茂没接她的话,忽然捂着胸口一阵猛咳,咳声响闷,像要把心肺全部咳出来一样,张氏忙为他递水顺气,好一顿忙活。待缓过这口气来,开阖着两片嘴唇说:“把我的药拿来。” m..coma
“还是……还是算了吧,”张氏压着嗓音说:“那位服了这药,如今人都没了……”
秦子茂混身燥痒难耐,烦躁的说:“拿来!”
张氏没了主意,只好去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那是装有丹药的药盒,丹药用白蜡丸裹着,一粒粒的排列在盒内。药丸呈朱红色,比鸽子蛋稍小,对着灯光细看,能看到星星点点泛着金属光泽的物质。
一双惨白枯槁的手抓住张氏,劈手夺过那粒丹药,就水吞服下去。
缓了大约两刻钟,秦子茂渐渐有了精神,烛光映照下,那张枯瘦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润,对这些服药后的反应,张氏早已见怪不怪。
秦子茂精神好了,话也多起来,就着刚刚的话题阴阳怪气的道:“都是我的?她真要撒手不管,只需一个月,这些产业便要垮掉一半。她走了谁来经营,你吗?”
秦妙心擅长经商,除了秦老爷无人可以代替,可秦老爷早些年身体不好,里外大小事务几乎全交给了秦妙心,各处商铺的掌柜皆是她的心腹,连秦老爷的指示也不见得会听。所以即便秦妙心嫁了人,大部分家业依然掌握在她的手中,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怕只是照管,也难保不被林家吞没,谁会跟钱过不去?
张氏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关节,攥紧丈夫的衣袖:“那怎么办?还能绑在家里不让她嫁人不成?”
嫁人?秦子茂冷森森的笑了一下,妹妹从十二岁起,便面带轻纱,女扮男装,顶着他的名字在外经商,那是他的替身,他的影子,人怎么可以失去影子呢?
太子下葬的仪典由掌管礼乐仪制的礼部与太常寺负责,林知望为此忙的脚不沾地,以至于太子的死因连同刑部大牢里关着的人,似乎都被他抛之脑后。
徐湛试探着问了几句,都没有得到理想的结果,回房捧着那本病历,百思不解。
太子的葬礼徐湛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得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背书写字。家里空荡荡的,徐湛心里说不出的压抑,与其说是压抑,不如说心惊胆寒,一国储君死于非命,还要被人大做文章,这大祁的权利中心,果真是血腥与残酷的代名词。
巳时初下人来禀告,秦老爷命人请他过去吃蟹,公蟹最肥的时节也即将过去,理应抓紧时间吃上几回。徐湛笑了一下,想到秦妙心,消极的情绪烟消云散,他迟早要成家立业,成为妻儿的依靠,再诡谲的处境都不该让他感到恐惧。
徐湛还是拒绝了秦家的好意,太子的出葬日,不知出动了多少厂卫探子在京城的各个角落梭巡,他若出门游山玩水探亲访友被盯上,势必授人以柄。
葬礼后,朝中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人人都很疲惫,人人都显得茫然。
最得尊崇的太子猝然薨逝,长孙年少,怀王难脱弑兄夺位的嫌疑,皇帝下旨命各地藩王固守封地不得回京奔丧,一时间,这个庞大帝国的继承人的问题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隐忧。
又逢休沐,老太太派人叫他们父子去京郊一家团聚,林知望欣然答应,推却所有公事,带徐湛去了城外的庄园,晌午之前便抵达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老太太将他们父子叫进房里,屏退了所有人。
老太太阴沉着脸措辞,林知望则一头雾水:“可是孩儿行事有何差错?但请母亲训教。”
“你是有错。”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错在引狼入室。”
徐湛看了父亲一眼,不知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头几日,家来了位道长,游方至此,见府里煞气冲天,似有邪物作祟。”老太太缓缓的说:“你媳妇儿起初不信,命人拿了些散碎银子,想打发他离去。谁知他竟将府里的近况说的头头是道,还提及了湛儿的婚事,说林家家运昌盛,更有文曲星托生,有兴隆富贵之兆,怎奈与不祥之人结姻,此女命中带煞,克母,克兄,克夫,克子,若迎她进门,势必导致家道衰败,万万不可沾染。”
徐湛心一颤,第一反应便是,祖母又要故技重施。
他强压心头的怒气,垂手道:“祖母明鉴,若那道士果真看得出家宅带煞,也该是府里或老宅,怎会在庄园里?”
“那日襄儿请她来园子里玩,两人像旧相识似的,很是奇怪。”老太太说:“大概是那时沾染上的吧。”
老太太说到旧相识,林知望若有深意的看了徐湛一眼,后者做贼心虚般的将目光躲开。
“湛儿,祖母并非想要拆散你们,”老太太苦口婆心的说,“那道长一介外人,连秦姑娘的姓名生辰都知道,何况她自幼丧母,兄长虽说在世,却也是三病四灾的活不安生,恰恰印证了道长的话,祖母一个妇道人家哪担得起这么大的事体,不得不说给你爹知道。”
“母亲,此事有待查实,不能急于定论。”林知望说:“不知那道士现在何处?”
“走了,”老太太道,“游方的道长,不知去了哪里。”
“祖母不能听信一个道士的一面之词,我二人纳吉时合过八字,乃是吉卜,怎么如今竟成了命中带煞的灾星?”徐湛有些愤怒的说:“定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做局,栽赃诬陷,破坏两家的婚姻。”
林知望瞪他一眼做为警告,他不能确定徐露心的事徐湛知道多少,但听得出他话里有话。老太太也听得出,只是觉得理亏,脸色变了又变,终究没有发作。
徐湛却并不打算作罢,使性负气的说道:“若说母亲早逝就算煞星,徐湛这样的棺生子岂不成妖了。”
林知望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膝弯处。
徐湛膝盖一软跪倒,疼的眼眶都红了。
林知望当着老太太便训斥他:“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怎么对祖母讲话?”
“罢了罢了,”老太太不胜其烦的打断道:“打骂都去别处,别在我跟前儿嚷嚷,没得让孩子们都怨上了我。”
徐湛怒视父亲,撑着大腿想要起身,却见父亲一撩袍襟在他身边跪下,只好悻悻的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