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人知道孙悟空去没去北俱芦洲，也没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做了什么。

五天后，猴子回归金兜山。

他看起来似乎还和从前别无二致，隐约又多了点难以言明的沧桑。

取经团队遂启程，继续向南而行。

唐僧通晓，他们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木兰国。

一路走过，从冬入春，又经春至夏，未曾遭逢劫难。

此时距离猪八戒证道大罗，已是一载之久。

这日临近晌午，天空万里无云，烈阳悬挂。师徒几位正行处，遥见远方一座巍峨大山高耸。

“古人云：山间多怪。怕是又会有魔头阻碍。”沙和尚手搭凉棚望了望，“恐难跨越啊。”

“悟净，内心无名烦恼，皆由三障带来。”唐僧骑在马上说，“可还记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沙和尚合掌：“颠倒来也念得！”

“颠倒念得，却不解得。”猪八戒笑了。

“哦？二师兄也懂这个？”沙和尚挑眉，“我不解得，你却解得？”

“我解得。”八戒道。仅说了这三个字，然闭口保持缄默。

一旁孙悟空捧腹：“你个呆子，和我一般妖精嘴脸，又不像僧侣整年整月在寺里修行拜佛，倒会弄耙，哪里懂讲经？莫非听多了师父念经，听开窍了？”

“悟空，休要乱说。”唐僧却面色严肃，“悟能解得是无言语文字，此乃是真解。”

几位正谈话间，也走过了许多路程。

但见路旁有座道观——

不小不大，琉璃碧瓦；半新半旧，八字红墙。隐隐现苍松偃盖，潺潺听流水鸣弦。那道观悬匾上，留题着“布金仙庙”。

猪八戒近前瞅了瞅，道：“看这‘布金’，莫不是到了木兰国界？”

沙和尚接茬：“二师兄来过此地？”

“没，只听过典故。”八戒侃侃而谈，“传言千百年前，寿星老人，也就是南极仙翁云游四海，途径木兰国，想在一片园子里开坛讲道，但那园子是当朝太子的，太子说：‘我这园不卖，谁若要买，除非遍地布满黄金。’南极仙翁听闻，就用黄金做砖，布满园子。这应就是‘布金仙庙’的来由，也是寿星在凡间首次传道授业的旧址。”

“区区仙人，用个障眼法蒙蔽凡俗的故事。”孙悟空不屑，“若是老孙想要园子，就替那太子守护木兰国百年平安。”

“阿弥陀佛。”唐僧道，“世间之事，孰对孰错，孰好孰坏，着实难断。”

悟空眯起眼，若有所思。

“师父，天气炎热，不妨去庙里求碗凉水解渴？”八戒道。

唐僧依言下马。

一众行至道观门首，猴子正欲前去叩门，一位身披锦衣、手摇玉麈、肘挂仙箓的道童走了出来。

“来者何人？”道童问。

唐僧上前行拱手礼：“贫僧法号玄奘，乃东土大唐而来的和尚，途径贵处，因天热难耐，想讨碗水喝，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僧侣与道士相遇，互行对方教派之礼节，以此表示相互尊重之意。

道童见状，忙行合十礼：“小道道号妙文，长老快快有请。”

他竟也不怕站在唐僧身后的几只妖怪。

师徒们进了仙庙，却突然闻得有啼哭之声。

唐僧静心诚听，顿觉煞是凄怨哀凉。

“是谁在此间啼哭？”沙和尚大咧咧地询问。

道童答：“去年今日，有一位女子深夜叩门，恰逢小道值守，与她开门，借着烛火看到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我问她：‘来者何人？’她含泪道：‘我是木兰国公主，本在月下观花，被风刮到百脚山下，一时回不去，跌跌撞撞找到你这道观，求告宿一宵。’我将她引至柴房将就一晚，第二日骑驴进城打听，得知国王的公主全然无损。”

沙和尚饶有兴趣：“被风刮到山下，这说辞有趣得紧。是否翻越你口中所言的甚么‘百脚山’，就能进入木兰国的城池？”

道童点头，继续讲述：“那女子漱洗干净，其实生得美貌端正。小道恐她被道观师兄们玷污，她倒也聪慧，领会我意，尿里眠，屎里卧，叫嚷着自己是公主。后来听我反复告知真公主尚在宫中，便害了失心疯，终日哭啼不止。”

2、

取经团队翻山越岭，过了百脚山，远见一座宏伟城池，约莫要比车迟国大上四五倍。

夕阳下沉，城池虎踞龙盘，墙头被晚霞烧得通红，呈现绚烂之姿。

“老孙观那边尽无半点妖气，想必纯是人类居住的邦国。”孙悟空纵目遥望，“这样的地方，咱们三个还是都变作人形吧，免生事端。”

猪八戒与沙和尚即刻施法。

四人一马缓步进城。

孙悟空却有闲情想着几个时辰前在布金仙庙碰到的疯癫女子——他从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浓烈的恨与怨。故而他揣测：事有蹊跷，被风刮到山下虽听起来极像扯谎，然也未必是假话。

猴子很想去瞧瞧，现居住在宫中的木兰公主，是人是鬼。

师徒们行至北市街，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都往一处奔走。

八戒扯住一商贩了解情况，方知是木兰公主乃登桃李年华，正在十字街头高结彩楼，要抛绣球、撞天婚、招驸马。

“这国公主已来到十字街头，要招驸马呢！据说酉时快结束就会抛出绣球。”猪八戒道，“咱们去凑个热闹？”

“去看看。”孙悟空附和。

唐僧也没有出言阻止。

于是悟空、八戒在前，唐僧、沙和尚在后，白龙马远远跟着，皆混入人群，朝十字街头走。

他们行近楼阁下方不远处停步。那里张灯结彩，光亮如昼。而公主拈香焚起，祝告天地。左右有七八位胭娇绣女，为首侍立的那个捧着绣球。

公主面戴轻纱，只有明媚的眸子露出；待焚香结束，她转睛观看，将绣球取过来，用力抛在八戒头上。

八戒着实吃了一惊，忙手忙脚乱地扶绣球，那球囫囵滚到他的衣袖之内。

楼上的侍女扯嗓子发喊：“打着个俊俏公子了！打着个俊俏公子了！”

身旁人群，无论士农工商、文人墨客，都吵吵嚷嚷，冲过来抢绣球。

以猪八戒的修为，再多的凡俗也是蝼蚁，理应无法得逞。

但他立在当场一动不动，唯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适才与公主四目相对时，一股熟悉、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思绪纷扰，又不理解这是为何。

孙悟空见师弟仿佛丢了魂，忙大喝一声，用气场震慑众人。

那彩楼上的宫娥和太监都跑下来，对八戒行礼拜道：“贵人！贵人！请入朝堂贺喜。”

八戒迷迷瞪瞪的也不拒绝，被宫娥们簇拥着来到楼前，公主下楼，眉目含笑望向他，玉手相搀，拉着他登了珠光宝辇，又命人请孙悟空、唐僧、沙和尚三人与白马同行。

遂摆开仪从，径往王宫去。

不一会儿，一郎官赶至金銮殿奏曰：“万岁，公主娘娘搀着一位书生，旁边还站着一个和尚两个壮汉，现在午门外候旨。”

“搀着的那人相貌如何？”国王凝神开口。

郎官道：“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可谓仪表堂堂。”

国王道：“宣他们过来。”

猪八戒与公主进殿，唐僧师徒紧随其后，白龙马因未变作人形，被牵至宫廷马厩安歇。

国王打量八戒，问：“可是我木兰百姓？”

“草民自东胜神洲而来，去往西牛贺洲拜佛求经。”八戒恭恭敬敬答道，“不期路过彩楼，公主抛绣球，打在草民头上。出家之人，哪配与玉叶金枝为偶！万望陛下赦免死罪，打发我等早赴西天灵山。”

“婉莹，你怎考虑？”国王宠溺地看向公主，“若是愿意，寡人便应允。若是不愿，就让他们这些番邦之人离去。”

公主拜道：“父王，常言嫁鸡随鸡，嫁犬随犬。女儿立誓在先，今日绣球打到他，想是前世姻缘，今世相遇，岂敢更移？”

国王居高临下望着猪八戒：“寡人以一国之富，招你为驸马，你也未曾剃度，且还俗罢。”

盛气凌人，不容反驳。

八戒躬身拱手行礼：“多谢万岁美意。”

3、

入夜，夏风吹拂，散去些许燥热。

唐僧师徒在婉莹公主的安排下，享斋完毕，被请到御花园内一处偏殿歇息。

很有默契的是，无论唐僧还是孙悟空，亦或者沙和尚，都没有多嘴。

他们该吃吃，该喝喝，随后进了宽敞华丽的卧房，早早睡去。

已至亥时，猪八戒全无困意。

他走出偏殿，在御花园里闲逛几步，干脆毫无形象席地而坐，昂起脑袋，痴痴地盯着月亮。

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人儿。

之所以在金銮殿内他会接纳国王的旨意，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从木兰国公主身上，感受到了嫦娥的气息。

甚至，婉莹公主的眸子分明和嫦娥的一模一样。

他悄悄给孙悟空神念传音，对方却告知已用火眼金睛探查，公主不过是一介凡俗、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类。

其实八戒自己又何尝不明了——嫦娥哪里具备突破星辰银河对月球的封锁阵法的能力呢？

只是有时候执念太深，就会诞生妄想。

哪怕再微弱的火星，也有燎原的可能。

“二更天，好雅兴。”婉莹公主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御花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人。”

八戒回首，公主轻轻摘下面纱。

他望着她，嘴唇微微颤抖。

那是他前世今生都无法忘怀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