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论贫僧与你是否曾经相识，都不能容忍你的所作所为！”唐僧不依不饶，“为什么杀生？”

“那又如何？”白骨夫人似乎懒得再用正眼去看唐僧，她低头拨弄自己的指甲，“不干掉一些弱小的白骨精，不拿他们染血的骨骼搭造长桥，你一介凡夫俗子，怎么横渡骨海来我府上？”

“就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

“荒谬？此处地煞滚滚，亡灵丛生，轮回大道错乱；就凭你，有几条命可以挥霍？若没有从骨海中孕育而生的白骨精凝聚长桥作为载体，贸然飞跃骨海，即使是你那几位徒弟，也未必全都安然无恙！”

“果真如你所说，贫僧不去你那府上便是！何必杀生？”

“呵呵，哀家的地盘，岂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如果是他也就罢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的。但你不是。既然不是，哀家怎么做，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是与不是，你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判断，可是贫僧却也没想解释。出家人不打诳语，在贫僧的记忆里，的的确确没有你。”

白骨夫人的脸色蓦然一变，未曾料到唐僧的态度如此坚决。

当她看到他的双目中没有丝毫关于她的记忆时，千疮百孔的心脏无声无息地枯萎了，然而枯萎的心脏深处依然残存着一点侥幸。现在看来，那一点侥幸真是太过多余。

或许，在很多年以前，金蝉离开山林去寻求不入轮回之法的那一刻，便不再是曾经的他。

后来的他端坐于雷音寺，化成金蝉子，贵为如来佛祖座下首席菩萨，斩断七情六欲，修出无量光大佛金身，自此不染红尘。

金蝉子早已不是金蝉。

更何况又历经了十世转生，唐僧亦不是金蝉子。

“师父莫要恼怒，且先消消气。老孙倒是怀疑她没有杀生。”孙悟空亮起火眼金睛，直刺横跨骨海的长桥，“每一根骨骼里都藏着魂念，那些白骨精，应该并未死去。”

他伸出手，轻轻抓来几只亡灵，放在掌心处仔细瞧了瞧：“倘若老孙没有猜错，亡灵在骨海中找寻适合自己寄居的白骨，要利用魂念植入内部，控制一堆白骨构建出一具躯壳，再逐渐修成白骨精——这个过程极其复杂，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白骨精也分三六九等，弱小者根本走不出这片骨海，必须反复重建躯壳，最终才能修成真正的白骨精。”

“你倒是有几分眼力，哀家的确没杀他们。”白骨夫人注视孙悟空，“这些弱小的白骨精，经过多次碎裂重建，会愈发强壮。哀家利用他们的骨骼搭造长桥，引尔等横渡骨海，随后他们将重新构建躯壳，再次修成白骨精。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历练。”

唐僧闻言，沉默不语。

2、

八万三千年前。

金蝉飞出山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似乎只是大一些的山林。

游历凡间万水千山，穿过北俱芦洲，跨越一重大海，他终于登临西牛贺洲。

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在指引他的前行。

他早该死去，却迟迟未死。

凭借七十二种道韵变化，他始终吊着一口气。

但是他仍旧悟不透“地煞七十二变”法决的真正奥义。

距离坠入地府轮回，近在咫尺，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有白骨夫人延续妖族的传承，金蝉却依然无法释怀。毕竟白骨夫人未能成为圣妖，等到她遭遇了下一次轮回，也许会忘记“地煞七十二变”。

金蝉可以死，只是他心系万妖——既然意外地觉醒了千百世的记忆，想起曾经追随孔雀明王征战天下的辉煌，他便肩负着振兴妖族的重担，不容有失。

离开山林后，三年匆匆消逝。当金蝉看过二百一十次春夏秋冬的交替，终于再也扛不住了。

他已经没有力气爬上树梢。

一股温暖而圣洁的金色火焰忽然笼罩奄奄一息的金蝉。

“生时，一切身边如灯。”

佛道真言从金火中吐出。

一枚枚佛道真言犹如天地间唯一无二大自在法则，沐浴金蝉，致使他回光返照。

“你是……‘过去佛’？”金蝉震惊。

之前千百世的轮回里，金蝉生生世世只能为妖，虽然寿元充足但也要按照生死簿所规定的寿元进行生死轮回；其中有一世他曾被西方伏虎罗汉擒拿，跟随罗汉拜入佛门短暂修行。那时如来成就了佛祖之位，而燃灯古佛则隐退，被尊为“过去佛”。

后来佛界有传言，称“过去佛”已经圆寂。

燃灯古佛现出真身，盘腿坐在祥云之上，周身环绕宝光灿灿的佛家经文，篆刻着三千大道。

“金蝉，为何要死？”燃灯古佛开口。

“为何要死？”金蝉大惑不解，“这一世我耗尽了地府的生死簿所规定的寿元，如何不死？”

燃灯古佛问：“法身能否修出？”

所谓法身，乃是法相与分身相互融合后的产物，属于绝强神通，可以将躯体与灵魂皆一分为二。

此种神通，人类皆不能修炼，仅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妖类才有这种天赋。

“能修出。”

金蝉的天赋神通为“脱壳”，勉强算是一种特殊的法身；因为他只能在分身中注入一抹元神虚影，并不能分割灵魂。但“脱壳”却可以契合天地大道，帮助他躲避三灾六难。

燃灯古佛又问：“你游历凡间万水千山，可曾发现世界上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金蝉犹如醍醐灌顶——

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一如世界上没有两道一模一样的灵魂。倘若他可以强化“脱壳”这个天赋神通，分割灵魂修出完整法身，便足以瞒天过海，躲过地府生死簿的束缚。

“多谢指点！”金蝉激动万分。

燃灯古佛屈指一弹，十八字佛道真言形成一团明心之语，涌入金蝉体内。

“天罡三十六变，修日月；地煞七十二变，修阴阳。”

金蝉深吸一口气：“凡间的人类王朝中有一句话：无功不受禄。金蝉何德何能得此广大恩惠？”

燃灯古佛微笑，大慈大悲：“斩断七情六欲，遁去一线生机，前往灵山雷音寺，拜如来为师，可否？”

“谨遵法旨！”金蝉不敢推辞，“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准。”燃灯古佛未卜先知，看穿了金蝉的意图，“掌握十八字佛道真言，修出脱壳法身，轮回大道再不能束缚你。那时你会成为圣妖，忘掉所有的红尘羁绊。”

“脱壳法身将何去何从？”

“得彻悟，达涅槃，证道菩提。”

3、

孙悟空眯起双眼，盯着白骨夫人：“老孙想知道，此地是谁建造的？以你的修为，恐怕做不到建造这片骨海吧？”

白骨夫人痛苦地蠕动咽喉，声音有些颤抖：“这片骨海，是齐天大圣建造的。”

“齐天大圣？”

“对。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只猴子。”

“此地让老孙产生了一种万般妖法皆回归本源的亲切感，似乎和骨海中央位置的滚滚地煞有关。”孙悟空自言自语，“怪哉！”

“那是因为你也会‘地煞七十二变’啊！”白骨夫人用力嘶吼，似乎把压抑了数千年的怨气全都喊了出来，“你就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你怎么能忘记自己！”

灵山，雷音寺内。

如来佛祖的眉心骤然迸发汹涌佛法：“破坏西游规则！这些凡间妖魔，实在是不老实。”

孙悟空头顶的金箍刹那间闪烁万丈霞光，内里属于佛道至强至烈的力量疯狂澎湃，极快地侵蚀他的灵魂。

一双火眼金睛迅速被血色覆盖。

“你敢迷惑老孙！纳命来！”

金箍棒在孙悟空手中嗡鸣，杀气凛冽。

他一飞冲天，穿越浩淼骨海，奔向白骨夫人。

白骨夫人精致的脸上失去了情绪波动，她张开双臂，不设一丝一毫的防御，直面金箍棒。

她在迎接一场盛大的死亡。

身为妖族镇土将军紫狮麾下的副将军，白骨夫人自然知晓西游路的规则。

如今神为刀俎，妖为鱼肉，她竟然用最极端的方式去刺激万妖之王孙悟空的记忆，并且提及“地煞七十二变”，此种行为乃是仙祖与佛祖、甚至是菩提老祖所不允许的。

这么做，只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牵扯出更严重的循环因果。

如来不得不出手，于是西游棋局开始失控。

白骨夫人却还有时间想起当年的金蝉。

她对他说：“君若不入轮回，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定当寻见！”

他对她说：“好，我等你。”

“追随齐天大圣征战天庭，打了两次都未能寻见你。如今寻见的你，还是不是曾经的你？”

“你想让我延续妖族的传承，可惜我做不到。破坏规则，没准能唤醒孙悟空。万一成功了，我死而无憾。”

“死在你的面前，你，会不会为我落下一滴泪？”

异变骤生。

骨海剧烈翻滚，不计其数的枯骨一块块腾空而起，凝聚成一柄承载了的生死轮回的庞大骨剑，带着原始的洪荒之力。

庞大骨剑通体斑驳，仿佛被岁月洗刷了太久，古老而寂寥。

“轰——”

一声巨响，虚空泛起层叠涟漪。骨剑硬是替白骨夫人抗住了金箍棒的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