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楼茶馆里,说书先生把惊堂木一拍,念了一段善恶有报的定场诗,然后开口说道:“今儿给大家说说一段百年前发生在京城里的故事,说是有一个赫赫有名的伯府,早年也是威震京城。结果传到第三代子孙时,却是子孙不肖,为民请命半点没有,吃喝嫖赌却是无一不沾。其中那位世子,因为看上了一家姑娘,就让人偷了她的帕子,然后舔着脸说自己与那姑娘情投意合,互定终身,最后还要上门提亲。”
台底下的众人,一瞬间全都竖起耳朵,虽然说书先生说着是百年前的事,但一听到伯府、帕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就是在说如今京城里最热闹的那件事。
“却说那姑娘本是大家闺秀,生生被这么一个无赖缠上……”说书先生侃侃而谈。
茶馆二楼,蒋英生和秦子仪坐在帘子后面,正聚精会神地听着。
秦子仪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嘴角微微勾起,心里对封茗玥愈发地欣赏。这一手不但玩得漂亮,更重要的是,速度够快,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就写成了故事在茶馆里演出,这份效率和能力,不输徐牧。
这样的人如果能娶回家,绝对是一大助力。有她在,他可以放心大胆地上战场,不用担心秦子戈无人管教,更不用担心自己一旦战死,秦家会任人宰割。
唯一的问题,他该拿什么去打动她?想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他要付出什么?
正想的时候,蒋英生忽然开口道:“子仪,你觉得这封家的二姑娘如何?”
秦子仪忽然间被戳中心事,脸上微烫,但很快就肃然道:“不错。胆魄心计都是数一数二的,在京城这个环境中颇为难得。”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蒋英生一拍大腿,“我决定了,明天我就要派人上门提亲,娶这位封姑娘为续弦!”
咔嚓一声,秦子仪直接将茶杯捏成两截。
“不行!”
“怎么不行?”蒋英生愕然地看着那个被捏成两截的茶杯,“我说你这手劲也太大了点。”
“咳咳,”秦子仪清了清嗓子,知道自己失言,只是一时间也想不出用什么理由反驳。毕竟他还没去封府提亲,总不能说自己有意,就把不许别人对封茗玥有想法。
“你今年也有三十岁了吧,封家那姑娘也就十七八岁。而且你也是成过亲的人了,人家可还未出阁。”秦子仪想了想,找了个这么不成理由的理由。
“那又如何?我虽然是鳏夫,但有没老掉牙,而且我还是京兆府的少府尹,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谁说我娶续弦就得是嫁过人的?”
“咳,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去提亲,封家不会答应。”秦子仪继续给自己不是理由的理由找借口。
“这你却错了,”蒋英生脸上浮起嘲讽的微笑,“你信不信只要我派人提亲,封家就一定会答应?”
“为何?”秦子仪皱眉。
“因为封家没有退路,或者说封茗玥没有退路,能有我上门提亲,他们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秦子仪脸色微沉,封茗玥是他看中的人,他不想听到有人说出贬低她的话。尤其是蒋英生脸上的笑,更加让他心里不舒服。
“因为名声。你以为光是这个说书先生就能洗刷她身上的污名,让她回到事情发生之前的样子?”蒋英生看向秦子仪。
“不能?”
“当然不能。”蒋英生回答得很是肯定,同时脸上嘲讽的神色更浓,“因为这就是人性。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三品官的女儿已经是高不可攀的人物,在他们那里,高门贵女淫~荡成性勾引有妇之夫的故事,可比她冰清玉洁更加吸引人。”
“更不要说,本来就有许多人认为,如果一男一女以一种不正当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那多半就是女人狐媚成精,勾引了男人。史书里,那些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人,又有几个真的是亡国的罪魁祸首?”
秦子仪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蒋英生说得有理。而且他也明白蒋英生脸上的笑是从何而来,他嘲讽的不是封茗玥,而是那些普罗大众。或者说,是史书里那些明明自己亡了国家,却要厚颜无耻地推到女人身上的男人。
就在两人沉默的时候,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已经讲完。顿时就有议论声传了过来,“我看这事未必吧,这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世子不找别人偏偏找上了那姑娘,就说明那姑娘平时也不检点,说不定就是那个姑娘故意勾引那个世子。结果事情败露,反咬一口。”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听着像是一个妇人,带着长舌妇们特有的尖酸刻薄之感。
“就是,真正的姑娘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被那个不要脸是世子盯上,也肯定不是什么安分的主。这女人啊,就想孔圣人说的那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另一个声音附和进来,听那声音,像是一个摇头晃脑又自命不凡的酸文人。
秦子仪又捏碎了一个茶杯。
“你听到了,这就是人性。”蒋英生虽然对此有所预料,但真听到时,心里还是对这些人充满了厌恶。他自入仕以来,就一直在京兆府,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普通百姓,虽然大多人都是好的,但是架不住接触的案子多,对于人性中的恶,见识的也更多。
而且,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偏见时,哪怕那个人完全无错,也会被有偏见之人恶意解读,说出的话,足以杀人。
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如果是这样,封茗玥做出这些事岂不是没用,你又为何要去提亲?就不怕流言么?”秦子仪问。
“流言迷惑的永远是蠢人,蠢人的看法我又何必在乎。而且封家姑娘做的并不是无用功,还是能扭转一些人的看法的,而对于那些一心觉得她放荡的人,就算是把证据摆到面前,他们也不会相信。”
“我想,封姑娘本来也没有想对所有人解释清楚,只要形成这样一种舆论,能明辨是非的人,自然就会相信。就算不相信,也会去思考,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毕竟,她要的就是有人上门提亲,只要她能顺利嫁人,这事也就算过去。”
蒋英生不愧是京兆府的少府尹,他的思维方式更贴近封茗玥的真实目的。而对于秦子仪来说,多年的战场生活早已让他习惯了直来直去式的思维,就算是对敌人使用战术,那也是以杀伤敌人为目的,这种日常生活下的想法,他一时间很难适应。
不过,蒋英生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如果封茗玥真的被逼走投无路,会愿意嫁给自己么?
但随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不就是在趁人之危?
对敌人,他可以趁他病要他命,但对于自己人,对于想要娶回家的人,他不能这么做。他要的是一个真心实意想要嫁给他的人,一个能在他战死沙场之后撑门楣的人,而不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嫁给他的人。
两人相对无言,蒋英生并不知道秦子仪的想法,只是在盘算自己要怎么想母亲开口。不过就算他知道秦子仪的想法,也会嗤之以鼻。
婚姻无非就是各取所需,他能给封茗玥庇护,封茗玥能帮他管好女儿、生儿育女,同时不会被母亲的强势压垮。
而且,对于封茗玥来说,在绝望之时,有出路总比没有的好。
秦子仪这会儿已经没了继续坐下去的心思,这场戏本就是蒋英生拉他来看的,如今戏已经唱完自然就该走了。蒋英生也想着李恺升的案子,告示已经贴了出来,他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刚出房门,秦子仪就看到一个人影一闪,消失在了二楼的一个雅间之中。
虽然只有一瞬,但战场多年,他已经练就出一双锐利的眼神,认出那是封茗玥身边的婢女杏儿。
难道说封茗玥也来看了,那她岂不是也听见了刚刚那些人的议论?
秦子仪目光沉沉地看着雅间的门帘,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本来是无辜的,却要遭受这些人恶毒的功绩,而真正应该唾骂的人,却并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刚刚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封家的内鬼并不是柳忆之,而是利欲熏心,为了五十两银子就把主家卖了的车夫和嬷嬷。
秦子仪当然明白封茗玥这么做的意义,但却有些为她抱打不平。
“子仪,看什么呢,走了。”蒋英生招呼道。
“好。”秦子仪移开目光,转身下楼。
此时的封茗玥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雅间外面,但视线受门帘阻隔,什么也没看到。随机无奈地笑笑,觉得自己最近肯定是想得太多了,刚刚竟然觉得有人盯着她。
万楼茶馆外,秦子仪刚刚翻身上马,蒋英生就拍马走了过来,“子仪,我刚刚想了一下,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鳏夫,贸然上门提亲确实不太好,不如这样,改天有我做东,把封家兄妹请出来,到时你也来,探探他们的口风。若是有意,我就派人上门,若是无意,也不会伤了和气,你看如何?”
秦子仪很想说不好,但又很想知道封茗玥的态度,如果她能接受嫁给蒋英生做续弦,那是不是说明她也会愿意嫁给她正妻?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选她?”秦子仪问。
“唉,”蒋英生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远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母亲……估计这满京城里,只有封茗玥一人能受得住吧。”
秦子仪了然,看来他们两人看上封茗玥的原因都一样,够疯,够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