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镇江堡,天气似乎一下就变得凉快了许多,就好像今年的夏天,仅仅是一个错觉,然后秋天也只是收获作物的那些日子,等到作物收获得差不多了,这秋天就要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小冰河时期的影响,有这么大吗?
江晚笑着摇摇头,继续骑着马朝着前面走着,在他身后的亲卫们紧紧地跟在后面。
这是他今天巡视的第三个村子了,秋收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进展要顺利得多,前线的战事似乎对后方的秋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江晚依然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组织镇江堡周围的村庄开始了抢收。
而黄灿灿的粮食,也给如今隶属于镇江堡的百姓们,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江晚的这一支巡视的队伍,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官兵在巡逻,老百姓们分不清楚这些官兵们的来历,只是知道眼下他们能抢收到这些粮食,全是因为有官兵们的保护。
以至于江晚他们没到一个村庄,都受到了百姓们极其热情的招待。
这一点让江晚很是满意。
等到粮食抢收完毕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将大量的百姓迁移进甲乙丙丁四个副堡了去了,即使装不下所有的百姓,镇江堡主堡和副堡之间,依然可以建设一些城镇,这样的话,镇江堡将会尽最大可能庇佑这些百姓们能安全的过冬。
不过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考虑以四座副堡为节点,以主堡为中心,开始建设城墙了,虽然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一旦建立起来,一座远远超过大凌河城的城池就有可能出现在这里,不过相比较起大凌河城的军事重要性,这座城池肯定要差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真是要建城的话,辽阳那边的压力,至少轻了一半。
嗯,秋收之后,就可以开始着手这件事了,大量的闲置的百姓们,若是让他们无所事事,也容易生出各种弊端,如今粮食有保证的情况下,让他们参与建城,并且不单单的徭役,而是付出一定的工钱,想来这些渴望过上好日子的百姓们,应该是不会拒绝的。
可是这样的话,则是需要大量的金钱,光是采石和伐木,就是一个巨大的工作量,而下半年自己的军饷也要开始筹集了,内库那边,既然答允了皇帝,一年上头看不到银子,怕是也说不过去,哪怕这银子转了一圈依然会回到手里来,也得去内库那边转一圈。
不过,以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这银子只怕进了朱由检的口袋,就再也出不来了,这家伙现在只怕眼睛都绿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窟窿。
“大帅,大帅!”
有人从后面快马跑了过来,急吼吼来到他面前:“大帅,圣旨到了,天使请你回去接旨!”
“圣旨?”被打断了思绪的江晚心里陡然一沉,他想起徐任之当初带过来的消息了,他心里涌上一些不大好的预感。
“还有,大小姐已经到了铁山,派人过来通知,大概三天后会到镇江堡来看望大帅!”
“这么快?”江晚愣了一愣,算算他给江嫣然的信的时间,没道理江嫣然这么快就赶过来啊。
不过,他也仅仅是稍微疑惑一下,立刻就带着亲卫们往镇江堡赶,不管皇帝的旨意是说的什么,既然旨意到了镇江堡,他还是要去迎接的。
来传旨意的是江晚的熟人,都知监的徐应元,不过,当初此人通过江晚的门路,去了陕西那边,避开了宫内的倾轧,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见到了他。
好像他寻求的是南京镇守太监的位置,这来传旨,是谋求不到镇守太监这个位置吗?
江晚压住心里的疑惑,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徐公公,没想到是你,本官还以为你依然在陕西呢!”
“得亏江大人帮衬,今年陕西饥荒大减,陛下龙颜大悦,觉得在下也有那么点微末功劳,就将在下重新召回宫里了!”徐应元笑吟吟地说道,丝毫没顾忌身边这么多人看着,都几乎只差和江晚勾肩搭背了。
没错,这里不比京城,这里是江晚的东江镇,他根本不用小心翼翼的。
而他心里,江晚早就是他的一路人了。
“那得恭喜徐公公,还是都知监?”江晚眨眨眼睛,领着他朝着大堂走去,所有人的随从都被留在在门外。
“去了司礼监,做了个小小的秉笔,最小的那个……”徐应元微微有几分得意,但是并没有太忘形,甚至接下来立刻就补充了一句:“这都是当初承蒙江大人关照,送了我一场功劳,没了江大人,就没有今天的徐某了!”
“那也是徐公公自己的本事,江某只不过给了徐公公一个在陛下面前展现才华的机会,换一个无能之辈,就算我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也未必把握得住!”
江晚笑着:“江晚在外为陛下征战,这京里就怕有些顾不上,若是有照拂的地方,徐公公可一定要多多照拂!”
“言重了,言重了!”徐应元凛然回答道:“别的不敢说,投桃报李的事情,徐某还是懂的,更别说现在江大人是在为朝廷对付鞑虏,若是有人中伤江大人,徐某再没用,也得站出来为江大人辩白几句的!”
“多谢多谢!”江晚呵呵地笑道,却是没信这话,宦官的话要是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了,在他们心里,只怕除了皇帝,其他所有人都是可以利用的。
反正他对这徐应元有恩,大事对方帮不了,小事他也不指望对方帮,只要他不恩将仇报他就很满意了。
说了这一阵闲话,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得许多,江晚直接开口了。
“陛下有旨意给我,我要不要去准备一下,好迎接陛下的旨意?”
“不用!”徐应元摇摇头:“是密旨,陛下吩咐,奴婢只将旨意交给江大人一人,而且,要亲眼看到江大人看完之后,再焚毁旨意!”
江晚心中那种不详的感觉,越发严重了起来,朱由检的旨意越鬼祟,就说明这事情越见不得人,他苦笑着摇摇头,觉得只怕这旨意里说的就是自己担心的那事情了!
徐应元当着他的面前,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了一张旨意,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江晚。
然后他二话不说,退后了几步,似乎是不敢窥视这旨意的意思,又似乎是防止他人接近江晚。
“徐公公你没必要这么紧张的,没我的吩咐,谁都不会进来!”江晚见到他这模样,笑了起来。
“陛下吩咐,若是有除江大人外第三人看到这旨意上任何一字,偷窥者,诛九族;徐应元,诛九族!”
徐应元一脸肃然地回答:“请江大人阅读圣旨!”
江晚点点头,展开了手中的圣旨,圣旨里的内容并不多,也不是骈四俪六那些文绉绉的词句,江晚很快就看完了,然后,他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请江大人焚毁圣旨!”徐应元沉声说道。
直到江晚手中的圣旨在火烛的焚烧之下,变成了一团灰烬,而徐应元又谨慎地将这些灰烬全部捣碎得稀烂,等到这一切完成之后,徐应元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陛下的旨意……”
“别!”
江晚刚刚开口,徐应元立刻仿佛是杀鸡一样的尖叫了起来:“陛下的旨意里说什么,江大人千万别告诉我,我也没胆子知道!”
“好吧!”江晚看到他反应如此激灵,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是说,陛下的圣旨我看完了,陛下有没有吩咐,要徐公公带什么话回去?”
“没有,陛下只吩咐我将旨意送过来,其他什么都没说!”徐应元摇摇头,既然脸上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一趟差事办完之后,我就能去司礼监办差了!”
“那徐公公就在这里多住几天,也让江某尽一下地主之谊,东江镇没什么好东西,多少还有点野味和海鲜还算拿得出手,正好过几日,舍妹会来镇江堡一趟,她喜欢收藏一些番邦的没用的小玩意,到时候,请徐公公帮点小忙,捎带一点这样的小玩意回京!”
“这个……那怎么好意思?”徐应元笑了起来,江晚的这话他当然听得懂,这才是会说话的人,这才是会做事情的人,比起京里的那些粗鄙货色,听到他回京要进司礼监,直接就拎着银票送上门的,可要高明多了。
“哈哈哈,必须的,这是必须的!”
江晚也大笑了起来,两人之间一片和气。
将徐应元送走下去休息,江晚坐在自己的大堂里,适才脸上的笑容却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眼中也微微露出了失望之意。
他的预感一点都没错,朱由检的旨意如此鬼鬼祟祟,甚至还搞出“衣带诏”这一套来,果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想求和,他居然想向后金求和,而且,他居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江晚去办!
这真是离谱的妈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求和,怎么可能的呢?
朱由检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被后金的攻势吓破胆子了吗,这还是当初那个诛杀魏忠贤雄心万丈的小皇帝吗,他的中兴大明的大志呢?难道就因为大凌河一战,就全部丢到脑后去了吗?
江晚不知道朝中的局势如何,他人在东江镇,想关注朝中的局势也关注不到,更别说朱由检登基之后朝中的重臣简直是走马灯一样的换,内阁大学士,各大尚书侍郎,如今江晚都不保证自己还认识几个,或者是还有几个这样的重臣能认识他了。
几个月,甚至不到半年,朝中的重臣只怕就得换一茬,他真是有些怀疑,是不是朝廷里又蹦出个什么奸臣蛊惑了朱由检。
这可是日后“君王死社稷”的朱由检啊!
朱由检,你要是被人挟持了,你就让徐应元暗示一下,我立马带兵回京勤王去!
江晚心里暗暗的吐槽道,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纷沓而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东江镇如此的殚精竭虑,如此的费尽心血的对抗后金的鞑虏,都变得毫无意义。
打死他江晚,都不会向后金求和的!
求和就是投降,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朱由检心里大概也是很清楚,所以才如此鬼鬼祟祟的给自己来了这一道密旨,难道他就没想过,自己会抗旨吗?
抗旨?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起来,抗旨的话,无论他觉得自己做的多正确,都意味着他将失去朱由检的信任,换句话说,他的前途到底为止了。
除非……
不行,他将自己脑中浮现出来的这个念头,强力的压制了下去,不行,不能朝着这一方面想了,自己安身立命,自己的志向,不仅仅是他向朱由检说过的那样——让天下人各司其职各守本分!
而是他真正自己就是那么认为的。
身为臣子,割据地方,抗旨不遵,这本来就已经超过了一个臣子的本份,是谓乱臣!
百姓们流离失所,成为流民,劫掠地方,那是朝廷的失职,所以他引进粮食,赈济地方,平定流民,无论怎么做,只要是让朝廷起到朝廷应有的职责,尽到朝廷的本份,他都毫无心理压力。
他是为朝廷做事情,也是在为自己做事情!
鞑虏犯边,侵袭大明,让关外百姓民不聊生,让大明动荡不堪,耗费大量的国力,所以,他出任东江镇,为国御敌,是尽自己的本份,无论手段如何,他一样的问心无愧。
但是,现在皇帝让放弃他坚守的一切,他经营的这一切,直接躺平,那他绝对做不到。
那不仅仅是背叛了朝廷,背叛了大明百姓,更是背叛了他自己,与这三者比起来,龙椅上的朱由检,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要急着回复皇帝,无论自己做了何种决定!
在心里,他暗暗的对自己说道,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大明的土生土长满脑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明土著,对自己来说,对付皇帝的荒唐的命令,或许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应付。
这个时候,他突然期待起来还有三天才能抵达到镇江堡的江嫣然来,或许,在这个世上,能和他心平气和的谈论这一件事情的,也只有这个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义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