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洛阳文会者,不仅有卢植、郑泰、荀爽、蔡邕这等大儒,还有孔融、何颙一类海内名士,除此之外,那些自诩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洛京子弟,也拿着自己的墨宝前来赴会,妄图在文会上大放异彩,博取声名。
统计下来,此番拢共收得文章一百零三件,经由名士大儒之手,一一赏鉴。
数目虽看似繁多,但其中大多都是滥竽充数、鱼目混珠之辈,真正的明珠不过寥寥,长久目视这些作品,纵是荀爽这般淡然心境,此时也只觉头晕脑胀、双目赤痛。
他捏了捏眉心,闭目养神片刻后,重新将目光投在最新一篇短韵上。
《吊张衡文》。
初看这题目,便在一群大赋中显得尤为与众不同。
如此文坛盛会,旁人都极尽铺陈之能,恨不得写尽世间繁华,为他们这些在座的公卿大臣歌功颂德。偶有一两片抒怀己志的,也不敢大肆声张,只浅浅着墨几笔,聊以**。
而他倒好,竟敢直接就用了吊唁之文!
荀爽既觉好笑,又觉此人狂妄至极。
这是对自己的文笔有多大的自信,才敢行如此哗众取宠之事?
除他以外的其他人看法大体一致,多是对此人视若敝履,不屑顾之。
于是就算这文写的再过出彩,他们已经先入为主的代入了不好的印象。除荀爽外,唯一对此颇为推崇赏识的便也只有议郎孔融了。
而此时流水畔枯树前,三三两两的文士相互攀谈,荀攸与荀彧亦在其中。
荀彧初来洛京,但早已才名远播,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他性格平和,待人真诚,绝无半点出身世家的骄慢之气,对待每一个前来相交之人,都是一样的态度,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差别,这也使得他的身边围了满满的人。
与之一比,荀攸这边便显得门可罗雀,冷冷清清,不过他倒也乐得如此,一个人倚着柳树自煮茶饮。
他和荀彧虽同属颍川荀氏,但却属不同分支。荀彧一支自其祖父荀淑以下,声名显赫;而他的祖父荀昙,受党锢之祸所害,被禁锢终身。再加之父母早逝,传至他这里,已经走向没落。
就算当年他靠着自己做了何进手下幕僚,成为秩六百石的黄门侍郎,名声亦是远不如这位从叔的。
但只从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会之中,他能看出,荀文若是绝对配得上这份声名的。
就如几日前经他介绍给何颙时,何颙所用的那四字惊天评价——
“王佐之才”。
一个人走到了他的身边。
恰逢此时茶水煮沸,有如腾波鼓浪,芳香馥郁。荀攸将盛好的一碗茶盏递去,那人倒也毫不客气的就接下了。
荀攸抬眸,见他生得双颊瘦削、下巴尖尖,但一双吊眼之中,目光锐利,傲气十足。
“你便是那荀公达?”
荀攸为人行事素来低调,未与他人结什么仇怨,此时听这语气,怎像是颇为轻视他似的。
“我乃平原祢正平,听人说你的文学造诣很高,所以特来讨教一二。”也不管荀攸是否答应,祢衡径直坐下,将茶盏推到一边,开口便开始了他的“讨教”。
祢正平……
这名字一经出口,荀攸的眸色便深了几分,原本的兴致索然,也霎时间消散殆尽。
一盏茶的功夫。
祢衡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荀攸重新给他盛了满碗。
“你,还不错。”显然他不经常夸人,所用词汇非常乏味。
“祢兄更是年少有为,才华过人。”
“有妹如斯,倒不奇怪了。”
荀攸端着茶碗的手微不可见的抖了一下。
好一个有妹如斯……
就说祢正平怎么会认得他……
他故意移开话题,得知祢衡竟然交了篇吊文上去,深感诧异。
但凡他将那简牍里的小赋任意拿出一篇,也可傲然屹立于其他作品之上。
为何偏偏要如此?
祢衡脸上露出冷笑,“我便是专要往这些名家大儒、三公九卿眼里掷沙子,反正他们生了眼也识不得人,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狂妄至此,荀攸也不由轻蹙眉头。
然而祢衡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将参会众人一个个指点了一遍。
当然其中全都是讥讽轻视之言,就连他从叔荀彧,也被评以“借面吊丧之辈”。
这么看来,对他那“还不错”三字,还真是相当高的评价了。
若是这个心性和脾气,即便才高于天,恐怕日后也将不为人所容。
或许这天下间,也只有刘协一人能够用得他吧……
荀攸顺着他一个个评判的对象看去,瞥见叔祖父和几个大儒的目光此刻都凝滞在了一副作品之上,脸上从凝重,接连变为了瞠目之色。
别人尚且不提,叔祖父的性子素来庄重,不苟言笑。此时竟然如此失态,想必原因的话,也只有一个。
他轻轻搅压壶里茶水,知道这场文会很快就要有结果了。
最后是由卢植开的口,他选取了几篇上乘佳作,交给参会的名士轮流传阅,被选中作品之人,自然是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其中并未有祢衡的那一篇《吊张衡文》。
然而,卢植却单单将他这篇拿出来说事。
虽用的是批判的口吻,但字里行间,还是规劝他年纪轻轻,还是收敛性子、沉稳下来为妙。
这文章自然也是往下传阅,传至祢衡手中之时,他很随意的揉成了纸团,扔进了流水之中。
很显然,完全没将卢植的话听进耳去,还是自顾自的狂傲。
卢植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转而郑重其事的拿起了手中最后一副作品。
与这一篇相比,之前所有加在一起,也不过是萤火之光。
“在这之前,老夫想先请这位子安小友出来一见。”
话音落下后,却久久都未有人上来认领。
众人窃窃私语:“没听说这里有位什么子安啊……”
见造势已到火候了,荀攸终于起身,往前行去。
“卢尚书,子安先生并未前来赴会,只托我将这副作品一同带来。”
卢植点点头,眸子里浮现出了失落之色,“无法亲眼得见子安小友,真乃遗憾啊!”
荀爽、何颙他们这些人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与他相仿的神色。
这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便引起了一阵哗然,纷纷讨论这子安到底是何人,又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作品,竟会引得名士们集体变成这般模样。
似乎是觉得用言语无法形容,卢植直接将作品往下传递。
每一个经手之人,最后都不约而同的收起了眸子里的轻视。
也包括祢衡在内。
如果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句子尚且不能掀起他心中波澜,那么当他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便只觉石破天惊,震得他浑身发麻,大脑一片空白。
那正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