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玉没办法推算程骁的情况,她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等,程骁回消息;或者等,楼世烜进京后才可能打探到确切到的消息。
等待的时间过得格外慢。
等待的人会渐渐焦灼。
唐家玉在自己变得焦灼之前,发动脑筋,尽力地回想着关于程骁的种种。
他是她重生到这世间,见到接触到,并且伸手帮助了她的第一个人。
她最初对他的印象只是温润、知礼、包容随和……他似乎就是一个比陌生人熟悉点儿的人。
他搬到了一个小区居住,然后,与外公外婆和小西瓜很快地熟悉起来,比和她好像更熟悉更亲近了。她有时候找不到外公外婆,问他肯定是可以的。
诸如外公外婆体检、基础病的预防、控制,他比她这个外孙女记得还清楚,还尽心。
直到珠子对他突然有了异动,好像要离她而去,扑进他的怀抱。
那串珠子之于她,意义非凡,又感觉复杂。
是珠子镇压住她大几百年,不能稍离丝毫;又是那些珠子为她渐渐化去浓重的煞气戾气,让蒙蔽混沌的心智重新回归,以致清明;又是那些珠子,在她重生后,帮她适应这具新身体,炼化储存的煞气戾气,淬炼身体,重新振作和强大起来……
还有练功过程中,珠子本身携带灌注到她脑海中的繁杂浩瀚的知识,各家经义、经史子集,还有推演数数、问星占卜……
她自以为,她与珠子就像修士的本命,一为二二为一。
却哪里想到,这珠子把她只当做临时落脚处,一见程骁就叛变了。
之前她没想,或者说没敢想,跟随了她历经两世、相伴大几百年的珠子异动,那程骁是不是与她的前世有关?或者,就是她前世认识的某个人?
——会是谁?
唐家玉的心抽了一下子,瞬间几乎窒息。
她走出房间,来到闲置了几乎整个冬天的露台,把随手拎过来的垫子丢在地上,盘膝而坐。
她没有练功,而是在平息静气之后,开始推演蒙边的局势。
虽说只是一时一地的局势,也远比推演一个人的命理命数困难得多。
她空有满脑子的占卜推演,却苦于不是自己的东西,运用起来并不熟练,甚至很颇为生涩。
她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每走一步都跌跌撞撞,像是随时会摔倒。
五公里、十公里负重越野都不出汗的,此时她的额头鬓角却渐渐沁出一层极细极密的汗珠来。
渐渐地,她熟悉起来,一片混沌黑暗中,找到了前路。
但是这个前路的指向并不美好,不是像她之前想象,或者说国人大众所熟悉的,零星疫情出现、措施得当、控制范围、然后消灭清零……而是晦暗的、压抑的、恶臭扑鼻、死气沉重。
她越走越快,想要尽快看清,看到的却不是她期盼的、希冀的百花绽开、鸟语花香,而是死神降临、病魔肆虐、将死的病人就躺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上,老人、壮年、甚至小小的婴孩……眼睛所见,已经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类似的情形,她并不是第一次见。
曾经,城破、屠城,尸骨累累、血流成河,护城河里飘满了死人,护城河水乃至城内城外的土地,都被鲜血染透,入目皆是一片腥红,血腥气浓重的让人窒息,还有恐惧绝望怨气恨意,几乎凝结成实质……
那一次,她将自己献祭,成了滔天恨意怨气、恐惧绝望的载体,她要替父母兄长报仇,她要替堪比父兄的袍泽报仇,她要替无辜惨死的十万扬城百姓报仇……
这一次,她同样震动,心神却稳固不移、坚若磐石。
这是她推演出来的虚幻之境,哪怕不是虚幻,她也不会再献祭自己。
她活着,远比死了,更有意义。
她的心神清明,看得更远更清楚,然后,仿佛透过了整座地狱,她看到了压在无数尸骨底下的几片白色衣角。
她走过去,走得近了,看清楚了,白色的是医生的白大褂。
然后,一声低低的呢喃,或者说啼哭响起,她扭头,看到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躺在累累尸骨的旁边,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枚莹白的玉坠子,玉坠子散发着朦胧的光,笼罩着婴儿,也笼罩着婴儿身下的一小片草地。
周遭一片焦土、恶臭、累累尸骨,只有婴儿的襁褓是洁净的,还有她身下的草地,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唐家玉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服在鬓角;她的脸色如最莹白的玉石,苍白冰冷到几乎没有温度;她一向颜色偏淡的唇也几乎褪尽了血色,近乎半透明……
近乎玉石雕像,她的睫毛轻轻抖了抖,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似乎随着她吐出来的这口浊气,她体内的生机也迅速重聚起来,眸子黑亮,嘴唇、脸颊的血色渐渐回归。
她知道了:程骁把自己的玉坠子挂到了那个婴儿身上。
她也大概知道了:曾经很久远的那场浩劫,他不忍杀戮重复、蔓延,献祭了自己,那些镇压她、又帮她化去浑身戾气煞气的珠子,大概也是守护他性命的东西。
她的唇间逸出一声嗤笑:呵,还真是一贯的慈悲和无私。
笑声一闪而没,她的眸子里却暗沉沉的,冰冷冷,没有半丝儿温度。
她缓缓起身,随意地拍了拍衣服乃至裤脚,信步走到朝东的露台栏杆前,放眼望过去,东方的天际,已经浮起一抹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楼世烜半夜里得了信儿,半点儿不敢耽误,连酒店都没回,就让人把他送到机场。
最早的民航航班是六点半,他就发动全力,申请到了一架直升机。
民用的小型直升机,速度很慢,航程也长不了。
两点在蓉城登机,中间经停郑州机场,加油、暂歇,然后飞抵京城时,天刚好放亮。
早晨五点四十。
楼世烜一下飞机,还是拿出手机,给唐家玉发了条消息:已到京城。
他就是下意识地报备,却没想到,会收到唐家玉的回复:尽快安排飞机接回程骁。
楼世烜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了一跳,稳稳心神打开来看到这么一条消息,心中惊悸更甚——这是算到了什么?
楼世烜下意识地想拨通电话过去,仔细问一问,再确定一下。
手指点着屏幕上的唐大师三个字,却又缓缓抬起。
据他所知,唐家玉出手,还从未失误过。不管是她的护身符还是其他。
既然说了,尽快去接,那就肯定是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
楼世烜直奔老爷子的住所,通报进去,见到了刚刚起床,正在院子里缓缓打着太极的老爷子。
年前年后时,他差点儿就熬不过去。后来,孙子拿了一块石头坠子回来,贴身放在他的睡衣口袋里,贴着胸口,几乎力竭罢工的心脏和肺仿佛一下子得了生机,轻松起来,活力回归,他睡了好久好久以来都没有过得一觉,整整六个小时。
一觉醒来,他觉得胸口不闷了,喘气顺畅了,连昏花不明的眼睛都清亮了一些,能够清楚地辨别每个人的五官长相了。
这种修复在持续,他摆脱了死亡,重新活过来。他又可以吃东西、说话,甚至能够坐一坐,看一小会儿报纸了。
再后来,他的石头坠子换成了玉坠子,他的身体又好了些,能够坐的久一些,能够下床挪动,渐渐地,可以走到户外,呼吸一下室外的空气,晒一晒太阳……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如行动,还可以每天早上打一趟太极,虽然动作缓慢甚至僵硬,但已经很让他满足了。
楼世烜疾步冲进院子,一眼看见缓慢专注的老爷子打拳,脚步顿住,就站在门廊前安静候着。
十来分钟后,老爷子终于缓缓收势,抬眼朝他看过来,楼世烜连忙上前几步,扶住老爷子。
“是煊子啊,你不在魔都逍遥自在,怎么想起到老家伙这儿来了?”
楼世烜讪讪地陪着笑,扶着老爷子绕着院子缓缓走动着散步,一边道:“我找老爷子,还真是有点儿事。”
老人斜睨了楼世烜一眼,哼道:“就知道你小子没事儿不会来。说吧,什么事儿?”
楼世烜沉吟着,又看了一眼老人脖颈上挂着的玉符,这才开口:“是这样,我夜里得了信儿,程骁在蒙边那边好像遇到点儿事,那个,我就过来求老爷子,能不能让我过去一趟……”
“那边封着呢,你……确定要过去?”老爷子疑惑地看着楼世烜问。
楼世烜确定无比地点点头:“越快越好。”
老爷子的眉头皱起来,凝视着楼世烜,好像要把他内心看透看清楚。
楼世烜有些顶不住老人的凝视,努力稳定心神,想要保持镇定,却还是很快败下阵来,眼神撇开,看向一旁。
程老爷子眉头紧拧,却没再追问,挥挥手招呼侍立在廊下的人,吩咐下去。
楼世烜暗暗松了口气,却还按捺着焦躁:“我扶您进去吧。”
程老爷子斜他一眼,扒拉开他的手,自己扯了扯披在肩上的外套,缓慢而稳稳地进了屋。
进了宽敞豁朗的客厅,周围再没第三人,程老爷子也不落座,转身盯着楼世烜问:“你的信儿……”
楼世烜的目光落在老爷子的左胸口,那里,贴身的军用衬衣口袋里,放着一枚玉坠。
“可信。”两个字好不含糊,干脆利落。
程老爷子又看看他,收回目光,缓缓往楼上走,上了两层台阶,才抬手挥了挥:“一会儿准备妥当,你就受累跑一趟吧。”
楼家这小子……程骁评价过他一次,说他看似纨绔不羁,但逢大事不糊涂。程骁虽然无意政治,又受身体所限无法从军,但这看人看事的好眼光,却是小一辈最好的。
楼世烜微微躬身:“是。”
一个小时后,楼世烜到达西郊机场,停机坪上已经有一架军用直升飞机等着出发。
楼世烜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出去:马上飞蒙边,很快就能见到程骁。
消息发出去,他没有停顿,退出来之后,直接关了机。
军用机的性能要好得多,从京城直飞蒙边,中途没有停,三个小时候,楼世烜已经站在了宽阔却空无一人的边境小城广场上。
临下飞机,他就被人协助穿好了全套的隔离服,护目镜口罩更是一样不少。
一辆军用大吉普停在不远处,楼世烜和随行的那位一起走过来,双方见面,楼世烜很客气地扬起笑脸:“楼世烜,让你们受累了。”
倚在车上的黑脸军人面色冷肃,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楼世烜的笑脸,绷着脸报了一个名字:“赵肃平。”
跟来的那位立刻道:“原来是赵队长,你好,你好。”
赵肃平瞥他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摆了下手,表示不方便握手。
显然,赵肃平对这位的态度也谈不上好,但比对楼世烜要好上太多了。
同行军人尴尬笑笑:“是,是,特殊情况,不方便握手,是我疏忽了。”
赵肃平这回没再搭话,而是板着脸直接步入正题,介绍他了解到的情况:“据我们获得的消息,程医生随医疗小队去了牧区,昨天新发现的一个牧区居民点,一次检出七名感染者就是程医生小组发现的。病人都送回来了,医疗小组的人却还在牧区……牧区地广人稀,地毯式搜索一遍,最少得三天。程医生他们下去两天了,若是顺利,今天傍晚,最迟明天应该就能返回。”
楼世烜很虚心地询问:“能不能联系上?”
赵肃平道:“都带了卫星电话,但你们应该也知道,进了牧区,又是边境……很多时候卫星电话也不好使。”
楼世烜默了一瞬,道:“有没有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知道个大致范围,再知道方向也行……”
赵肃平有些怪异地侧头瞥了楼世烜一眼,脸上闪过一抹不耐,道:“大致范围、方向都好说,但是要进牧区找人,光知道这些没什么大用。”
楼世烜终于被磨没了耐心,不再客气,道:“我又没让你们出人出力,我就是要个范围方向,我自己带人去找,你他娘的还推三阻四的是什么意思?!”
赵肃平腾地绷紧了身体,怒目瞪着楼世烜:“你再骂一句试试?”
楼世烜也毫不示弱,回瞪着对方,道:“得知你们这边发生了疫情,我表弟不远千里驰援,更是不顾危险深入牧区……从昨天他就失去联系,到现在将近二十四小时了,我们自己出人出力去找,你还在这里给我推三阻四的……呵,我骂你咋地啦?再他娘不知死活,我……”
同行的军人及时地拦住楼世烜说出更激烈的言辞,推开他几步,又转身回去和赵肃平交涉。片刻后,他转回头来,拉着楼世烜往飞机折回去,一边道:“他已经说了大致范围和方向,而且,他们派两个人跟我们一起过去。且消消气,他们毕竟对这边的地理环境熟悉,有他们跟着,对我们只有好处。”
楼世烜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虽然还冷着脸,却还是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候,四个人重新登机,直升机再次起飞,朝着赵肃平报的坐标定位飞过去。
唐家玉收到楼世烜的消息,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已经找到,马上返京。
唐家玉正在餐厅吃饭,手机震动她就拿出来察看。看到这条消息,沉默片刻,正琢磨着要不要问一声的时候,楼世烜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小小情况不太好,已经联系了京里的医院……
唐家玉眼睛微眯,发了几个字过去:哪家医院?
楼世烜:汤山医院。
唐家玉眉毛微抬,随即也就释然:疫区回来的……京城不容有失,只能去汤山。
她没有再回复,楼世烜却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这个傻子,把他的护身符给了一个牧民小孩儿。
唐家玉没有意外,默然片刻,回复:我会在医院门口等你们。
楼世烜没有回复,唐家玉也没再看手机,匆匆把碗里剩下的饭菜吃完,起身和赵征、侯婧怡打声招呼,抬脚就走。
她没有回宿舍,直接联系李斌让他开车过来,在路上接上她,送她往汤山医院。
从她们学校往汤山医院,一路上还算顺遂,没有堵车。一个半小时,车子就在医院大门对面停下。
李斌道:“这边不让往里进的。”
唐家玉嗯了一声,打开车门走下去:“你往前一公里等我。”
李斌没有迟疑,答应一声,发动车子开走了。
唐家玉绕着医院转了一圈,也就用了半个小时,这所当年临时建起来的传染病医院,占地并不算小,没有疫情的时候,大部分病房设备都处在闲置状态,只有很小一部分利用起来,住着京城和周边地区的传染病人。诸如肺结核、麻风病,还有近些年越来越多的艾滋病人。
唐家玉一圈绕下来,意外这个地方是真的很干净了,远比建在市中心的大小医院的孤魂野鬼少得多。
她随手抓了一个佝偻着身子,干瘦如枯柴的小鬼头过来,本来蔫巴巴垂着头的小鬼头被惊动了,猛地抬起头来,眼窝深陷、两颊踏进去,连嘴唇都干瘪地紧贴在牙齿上……简直就是一个干尸模样。
唐家玉手一抖,差点儿嫌弃地丢开:这货太丑了,太恶心人了。
小鬼头别惊动着抬起头,看见唐家玉却没有太大的动作,就那么愣怔怔木呆呆地看着她,哪怕已经死了,还是一双死鱼眼睛,半点儿光彩没有。
“你是……”小鬼头木愣愣的,却率先开了口,“有冰吗?……粉也行!”
唐家玉手指轻抬,一股阴气打过去,差点儿将它的魂体打散。
小鬼头这回是真的惊吓到了,一下子清醒过来,毫不犹豫地跪下去,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唐家玉嫌弃地皱皱眉,冷声道:“不会好好说话是吧?”
小鬼头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然后,好像又想了一下,才起身站直,脸上枯瘦的样貌也变了,竟然变成了一个容貌颇为俊美的年轻男人模样。
“大人!”
唐家玉嗯了一声,缓缓开口:“这里的隔离病房你知道吧?”
小鬼愣了一下,有些迟疑道:“这里是传染医院,都是负压隔离病房。”
唐家玉怔了一下,暗道一声自己糊涂了,问:“疫情病人安置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吧?”
小鬼头连连点头:“知道是知道,但现在京城周边没有疫情,病房都空着呢。”
唐家玉一挥手:“这个你不用管,你知道送进来的病人住在哪里就行。”
说着,她从自己脖子上摘下一颗玉坠,又把手腕上的珠串摘下来,朝小鬼头递过去:“待会儿会送来几个人,你拿着这两件东西,进去找一个叫程骁的人,把这两件东西都放在他身上!”
小鬼头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伸手就要来接,却蓦地被一道白光刺得倒跌出去,魂体晃动,眼瞅着就要破碎!
唐家玉暗道一声大意了,一抬手,将他托住,顺手给了他一带点儿魂力,帮他稳住魂魄。
想了想,她分出一团阴气,将坠子和珠子都严实地包裹住,再举着去碰那个小鬼头。
小鬼头吓得浑身颤抖,恨不能扭头就逃,却又不得不咬牙硬挺着……竟屏出一脸的视死如归来。
还好,这一次,有了阴气包裹隔离,坠子和珠子碰到小鬼头,也没有发生攻击。
小鬼颤颤哆嗦地接了两样东西,很有些心有余悸地抬头看看唐家玉:“小的,小的……等天黑……”
唐家玉回头瞥一眼挨到地平线的夕阳,没犹豫,直接丢了一小团阴气到小鬼头身上:“行了,你进去等着吧,看准了人……”
唐家玉顿了一下,打开手机相册,翻到程骁照片给小鬼头看:“看准了,就是这个人。归程的程,程骁!”
小鬼头瞪着一双死鱼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直勾勾看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表示自己认准了。
有汽车的发动机声由远及近,唐家玉一挥手,捧着玉坠和珠子的小鬼头就不由自主地朝着院墙里飘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