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珊瑚昔年在三王之乱露了些才能,仅是如此便惹来欲星移忌惮,背后对王进言,将她困在后宫。吸取了这回的教训,从那往后,未珊瑚事事皆独自筹谋,从不与人商议,合作也不讲真心。
但如果局势发生了变化,能撬动局势的人又近在眼前,太过保守并不是上选。
想要得利,便要甘冒风险,未珊瑚清楚这个道理。
所以她将竹桃带去见‘卧寅’,将自己合作对象展现出来,是她给出的诚意。待与竹桃回归清卯宫后,也准备好了开诚布公。
“你对狷螭狂作何评价?”
她显然问的是正主,不是cosplay的雁王。
竹桃便立刻给了答案:“天真的……龙。”
未贵妃本就是她看好的合作伙伴,看贵妃娘娘有了坦诚的意愿,竹桃也很配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洗清父亲所蒙受的冤情,但实现的方法是让螭龙案卷重审……这说明两件事,一者他不懂政治,二来覆秋霜这么多年看来并未教导他什么有用的。”
竹桃很有耐心的详细解释道。
“政治、法度,最根本的利益在于一国大局之稳定,螭龙案卷背后的意义会动摇海境阶级,只这一点,螭龙案的结果就难推翻,从他为了翻案所做的努力来看,并不是个十足的蠢人,但这么多年他都未能发觉李真岩蒙冤的真正理由,这点又十分矛盾。”
未珊瑚听到最后,忽地有了几分思忖。竹桃的分析从个性出发,是个十分奇特的角度。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的话,未珊瑚很快得出结论:“即是说,覆秋霜转移了他仇恨的目标,或者更彻底的,他所有的动作背后,都有雨相的影子……但这能完全解释狷螭狂身上的矛盾吗?”
狷螭狂能潜伏这么久,暗中在不同势力之间周旋,这不是雨相在背后诱导所能达成的。合作的过程中,需要太多临机应变的部分。未珊瑚本身便与狷螭狂有所接触,虽不将其放在眼里,却也不觉得那是个蠢笨之人。
可如今再来看,狷螭狂在雨相面前仿佛被吃掉了脑子?
行为或许会被诱导,但智商也会起伏不定的吗?
“为什么不能?”竹桃很理所当然,“所谓一叶障目,不过如此,感情因素会影响判断,情绪的变化会直接影响目的与手段,狷螭狂重情,雨相便以情驯化,因为信重,便不会猜忌,或许这是龙脉的通病?”
狷螭狂如此,梦虬孙也如此,种族特性的话,还怪合理的。
未珊瑚:“驯化……有趣的形容。”
竹桃:“为什么雪中送炭的效果会好过锦上添花?为什么在面对亲人挚友的时候往往会放宽原则?为什么会存在迁怒这种情绪?为什么仇恨可以在非当事人中传播?感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事情,任何具有感情的生物建立某种关系,靠的从来不是理性与逻辑。”
未珊瑚:“这可真是个可怕的话题。”
因为这个理论适用的范围可小可大,小到个体,大到国家,无一不适用,甚至可以说道破了诸多复杂事物的本质。
“海境之人好像不太流行驯养宠物……”竹桃想了想,换了个例子,“那就用爱情来举例吧,陷入爱情的人往往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发生矛盾的时候也根本不是讲道理可以解决的,因为恋爱关系是强烈的感情诉求,行为更容易受到情绪的支配。”
未珊瑚:“哈……”
说到这个,贵妃娘娘可太有体会了。
未珊瑚这一生中最为耿耿于怀的事情莫过于欲星移,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欲星移不愿意与她同行,哪怕她做出让步,愿意附和欲星移的步调,得到的依旧是坚定的拒绝与猜忌。
她一直以为是欲星移提防她宝躯未氏的身份,早就将她当做假想敌,否则为什么会将她推到对立面?当初的事,无论怎样想,欲星移点头得到的好处绝对更多,可结果是他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
如今听了竹桃这番话,豁然开朗。
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欲星移在犯蠢罢了。
思及此,未珊瑚不免唏嘘,那之后她故意崭露头角,让自己被先王指给北冥封宇为妃,或许也算不上多理智的抉择。
入宫为妃,注定了无法施展抱负,注定会困身后宫,凭白为自己添了诸多阻碍。但当时选择这样做,却笃定了这才是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道路。
过往种种,在心底飞快掠过,而未珊瑚很快顺着这个思路反向解析了竹桃的行为。
“恪命司也在驯化本宫吗?”
北冥华与北冥异,作为储君来看,有何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后续对北冥封宇如何处置。
若是北冥华按照未珊瑚原本的计划成为储君,名正言顺,北冥封宇已经失去价值,可以处理掉了。但如今人选变成了北冥异,他并非北冥封宇亲子,若是北冥封宇亡故,势必会让旁支蠢蠢欲动,让海境朝堂不稳。
先是北冥华,再来是北冥缜,当成年的皇脉只剩下北冥异,储君之位再无选择的余地,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北冥封宇必须活着,他活着,北冥异才有运作的空间与时间,得到更多的支持与认同,直到足以补充出身的不足。
而就算北冥异想要放弃储君之位,为了海境朝堂稳定,北冥封宇必须要至少活到下一个皇子成年。
如果是北冥华,他不需要面对这些问题,就算面对,也恐怕根本无从发现,也无从解决。
但北冥异……只要他的小脑袋瓜还保持在一直以来的水平,那点小聪明足够他看清这点。
一心想要北冥封宇去死的北冥异,现在必须要努力保全‘父亲’的性命了。
至于未珊瑚……
原本同样把北冥封宇当做工具人,并为他预定了死期。但现在的决策也不得不因为局势的变化而做出调整。
外有鳍鳞会虎视眈眈,海境朝堂就不能乱。
未珊瑚想要海境动荡,但她要的是可控的动荡,而不是失控的混乱。
如果北冥缜还在,他带兵的经验,亟需洗刷冤情与屈辱的心情,都会让海境的局势变得可控。但北冥缜却下落不明了,未珊瑚不得不考虑最糟糕的可能。
成为储君的若是北冥华,北冥缜的存在可有可无。但如果成为储君的是北冥异,北冥缜这个轻飘飘的砝码,反倒成为了平衡局势最微妙的一点。
所以在北冥缜回返王城领罪时,未珊瑚才只是将其贬至其他领地,并未继续逼杀。
只以覆秋霜和鳍鳞会可能的行动来看,北冥缜不该败亡的。
但变数在于,误芭蕉未与他同行,又有阎王鬼途下毒在先。
那是属于北冥异的势力,直到今天之前,未珊瑚都这样认为。因为恪命司进入海境,就是为了这部分鬼途众的背叛而来。如果她能够轻易镇压这部分背叛,她就不会在刚入海境时遭到刺杀,也不会与未珊瑚合作。
如今从结果反推,北冥缜凶多吉少,那么北冥封宇就必须活着。
这样一来,最希望北冥封宇去死的两个人,现在却必须要保证北冥封宇的存活。
与最初的计划截然相反,但若不是今日相谈,未珊瑚只会觉得一切顺理成章。
乱局是她推动的,北冥华的意外完全在合理的范围内,利益的判断与评估是她自己分析的,最终变成保住北冥封宇性命的判断,也是她自己选择的。
仿佛完全由自己主导,一切都出自自己的意愿,完全符合情理、利益、逻辑。
因为底线是不能让海境陷入彻底无序的混乱,只要未珊瑚没有性情大变,只要未珊瑚还依旧是未珊瑚,无论怎样取舍都会导向眼前这个局面。
这就是驯化。
而竹桃本身的行为,因为不符合逻辑,没有必要,难以判断。所以未珊瑚在合情合理的推断之下,理所当然的将她刨除在外。
就算现在从结果反推,也充满了令人迷惑不解之处。
“真是可怕的人……”未珊瑚微笑着叹气,“这也是纵横术吗?”
竹桃纠正道:“我其实不太喜欢以‘纵横’称呼鬼谷一脉,纵横、钩距、捭阖,只是世人对鬼谷一脉的印象,无法代表鬼谷的全部。”
未珊瑚:“哦?难道说鬼谷之内,仍有派系之分?”
竹桃:“倒不至于分以派系,只不过离开与留下的区别。”
未珊瑚思忖道:“离开鬼谷之人,本就想要在外面的世界一展抱负,自然也更专注或是说更擅长纵横捭阖之术,而留在鬼谷的,本质上便有不同,所关注的方向自然也会不同。”
她这番话,措辞间将因果倒置。
并非是学成纵横之术才想要一展拳脚,而是本就心存野望才会被纵横术所吸引。
有时候因果顺序并不绝对,反过来看别有一番滋味。
未珊瑚:“纵横捭阖,谋求利益,这是本宫眼中的鬼谷一脉,恪命司眼中的鬼谷又是如何呢?”
竹桃:“为众生之先。”
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
是因,亦是果。
因擅于通过观察得出判断,通晓人心变化,避亡趋存,才能为众生之先。也因要为众生之先,才要时刻审慎,要擅长观察,要通晓人性,要避亡趋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