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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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赏鞭她生得这般好,竟比满园牡丹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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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晨雨过后,缥缈的水汽如白雾般飘飘袅袅散笼长安城,青瓦朱墙,柳丝拂动。雨中遥遥几行马蹄声,自永兴坊的崔家大宅而出,朝皇城东面的通化门奔去。

马蹄踏踏,渐消渐远,直至风声旋回,再无策辔之音,崔宅门前的群群人影仍未挪动。婢子们侍伞而立,伞下数位『妇』人,皆着贵『妇』装扮,云髻高裙,珠光宝翠。

崔家刚经一场离别,众人面缀愁『色』,或为叹息或为抹泪。

人群中为首一人,长脖怔望,眉间蹙忧,数次哽咽,虽愁思万千,但仪态如常,高雅端庄,并未落泪人前,满腹心思落于臂间披帔,指间紧攥那方红帔,『揉』皱成团。

圣人下旨,命礼部郎中崔玄晖出使东突厥,此行一去,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路途艰险,凶恶坎坷。

此次阖府出动,便是为崔玄晖送行。

五姓七望,陇西李、赵郡李、博陵崔、清河崔、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当今天下,归由陇西李氏,然而论天下第一姓,仍属博陵崔氏。

长安崔家,出自博陵崔氏。崔家长子崔鸿,官拜工部尚书,尚圣人之姊康乐长公主,生子崔玄晖。

崔玄晖年纪虽轻,却已升至礼部郎中,乃是博陵崔氏一族中最出『色』的子弟,自小聪慧过人,能常人所不能,人送称号“月君”,赞其才华横溢清贵端方,皎皎如高洁之月。

康乐长公主爱子如命,此番得知圣意,寝食难安,早已悄悄哭过数十回,今日送行,更是伤心欲绝。

圣人一母同胞四兄妹,以康乐年纪最长,最得太上皇喜爱,圣人登基后,太上皇迁居太极宫,时常召见康乐,荣宠至极。此次崔玄晖出使东突厥,康乐却一改常态,强忍母子离别之哀,没有向太上皇或圣人求恩更换使君人选。

“郎君福泽深厚,此行一去,定能逢凶化吉,平安归来。”高傅姆温声宽慰,拿过漆盘中一方小巧的金熏球,清凉醒神的香气自镂空花纹中飘至鼻间,康乐长公主深嗅一口,胸中翻山倒海的忧虑方才镇下。

康乐长公主叹息道:“怕只怕他心中所求,并非一个平安。”眼中所望,细雨又起,纷纷如针,亦如愁思万千,呢喃道:“惟愿天神庇佑,让我儿得偿所愿,马到功成。”

傅姆道:“郎君忠君为国,定能得十八天神开路,顺利出使。”

康乐长公主手握金熏球,雨中踟蹰,周围妯娌们悄然无声,雨湿鞋履,面颊晕粉,未敢自行离去,斜目窥探,等候长公主发话。

康乐成亲后并未另行开府,而是与寻常夫『妇』一般,同驸马同住崔府。

怔忪数刻,康乐终是彻底从离儿的心绪中回神,挥挥手,示意众人回府,前簇后拥,过府门穿回廊,回到内堂时,扫视左右,未见娇影,疑『惑』:“小善呢?”

婢子上前道:“殿下尚未回屋。”

康乐同傅姆道:“这个痴儿,先前同她表兄话别,竟比我更急更更伤心,那眼儿哭得跟兔子似的,红彤彤两只珠儿,幸而没有出府相送,不然见了她表兄离去的背影,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可怜见的,只盼她此刻不是躲在哪处落泪。”

傅姆道:“三公主自小往来崔府,待郎君胜似亲兄,公主为郎君哭一场,亦是应当。”

康乐听了这话,思及近来人情世暖,喟叹:“旁人的泪,或多或少掺了几分惺惺作态,不提别的,一个崔姓,便能叫她们哭瞎眼睛都情愿,唯有小善,真真切切只为我儿这个人而泣,这孩子心实,谁待她好,她便待谁好。”

又道:“春寒未消,这场雨不知何时停下,若让她淋了雨,岂不叫这群人急死?快快寻了来。”

崔府花园,众婢子着急寻找的人此刻正立在牡丹花架下发呆遣忧。

为给康乐的赏花宴锦上添花,五月才开的牡丹由暖室催发,耗费人力物力,终是提前盛放,三月末的牡丹开在春寒料峭中,透着诡异的艳丽,花架上遮风挡雨翠油布绿得发亮,似一瓣水透的翡翠,为底下雍容华贵的牡丹娘子遮风挡雨。

宝鸾站在翠油布下避雨,花团锦簇的牡丹,娇艳的花瓣上雨珠点点,惹人爱怜,通身的气派,似盛装美人,无一处不惹人注目。

宝鸾没有看牡丹,她的目光凝在开在牡丹旁边的蕙兰。

碧『色』的长叶,鹅黄几点花蕊,与牡丹一比,毫无半分艳『色』可言。

然而宝鸾却喜欢得很。

这把蕙兰是冬月里种下的,宫里养不活的花,移到崔府,奇迹般地发出了枝条与花瓣。

宝鸾将花盆从宫里带出来时,没想过它能活,是崔玄晖望见她怀中的花,主动说要留下。

“它的命不好,没能开花就要夭折。”宝鸾抱着花盆伤心道。

崔玄晖淡淡道:“就算是命,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一说。待我替它搏上一遭。”

花留在崔府半月后,开出了淡黄的花骨朵。弱不禁风的细叶与花苞,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倒,可正是这样几瓣柔美小巧的花,令人生出无可言喻的巨大喜悦。

花活了。崔玄晖救回了它,就像以前他救回她一样。松土间一把纸伞『插』在其上,是宝鸾的伞。

方才话别崔玄晖后,宝鸾从屋里跑开,远远望见乌沉沉一群人朝府门而去,他们将要送崔玄晖出府。

眼见才为实,没有看见崔玄晖离开,也就算不得他真正离开。所以宝鸾不愿意前去相送。

宝鸾离了众人后,来到花园,她站在牡丹旁边,为蕙兰撑伞。直到手酸僵硬,抬不起来,这才将伞『插』进土里。但也没有就此抛开,她时不时从翠油布下伸出手,扶正将要倾斜的伞柄。

宝鸾看着蕙兰,生怕什么时候它又死了。

她不敢将它带回宫中,怕一带回去它立马就死了。虽然此刻崔府已经没有了崔玄晖,但留它在这里,总比栽回宫中好。

“他好不容易才救活你,你可不能辜负他的心意。”宝鸾隔空对那株蕙兰道。

清寒的雨丝飘在空中,地上泥土松润,花香与尘土『揉』在风里扑鼻而来,肥厚的绿叶下几只蜗牛缓缓爬行,园中各『色』花花草草被雨浸洗,褪去一层浮尘,颜『色』愈发鲜丽。

崔府园中的树只有槐树松柏,一株旁的树都没有,树种得茂密,从花园到回廊飞阁,几处石子路与假山旁皆是苍天大树。

宝鸾站得累了,抱住被风蓬大的罗裙蹲下去,脚上一双翘头金丝镶珠锦织云履早被雨沾湿,脚趾略感凉意,她缩了缩脚,双腿僵麻之意更甚,刚要蹬一蹬,望见鞋面上不知何时攀了一只拇指大小的蜗牛,只差一点,就要被她踩死。

宝鸾立马不动了,小心翼翼将那只『迷』路的蜗牛送回地上,直至蜗牛慢吞吞地落入花叶间,她方才察觉雨已悄然停下。

宝鸾又蹲了一会,腿更麻了。她仰起脖子往四周探,希望有过路的婢子能扶她回去。

宝鸾的傅姆与宫婢皆被留在宫内没有跟随,宝鸾今日来崔府,是光明正大偷跑出来的。

永安宫建福门的左监门卫皆识得她的车辇,无人敢拦。

除齐皇后所出的清『露』公主李云霄外,其他妃子所出公主之中,只有三公主李宝鸾颇得圣心。

三公主自小生得粉雕玉琢,秀丽无双,见者无不惊为天人,圣人曾赞宝鸾乃是天上一颗蟠桃投胎下凡,才能生出这番唇红齿白面若凝脂的金玉面孔,李氏子孙中,论容貌俊美者,比比皆是,即便如此,同之相比,三公主亦是鹤立鸡群。

宝鸾等了许久,忽地听见一阵推搡的脚步声,有人大笑叫骂:“你这虎奴,真真下贱!且看小爷今日鞭得你皮开肉绽!”

来人声音稚嫩,讥笑过后,甩鞭声落下,声声响亮,不必亲见,便能察出那鞭狠撞肉身,何等迅猛激烈。

几鞭过后,另有人哄笑:“让我来,让我来!”

宝鸾一惊,认出头一个说话的人是崔府二房的子孙崔复。

崔复时常在崔老太君跟前讨巧,偶尔见过几次,且府中子孙中年幼者只他一个,故而她认得。崔复家风严谨,家中之事皆由大房崔玄晖父子做主,她往来崔府,大房宅中从无此等欺奴辱人之事,今日乍见,甚是惊愣。

崔复同府外几个小郎立在槐树前,满脸嬉笑,若忽略他们手上那根抛来抛去的鞭子,便是几个锦衣稚童花间玩闹,虚度春日。

又是一鞭,地上那少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被打得趴下,须臾,缓缓从泥里爬起,重新半跪,直起腰背,瘦削的身形如树干一般,背上血痕累累,脊椎却是笔直的,待另一鞭摔下,他岿立不动,一声未呻,直视前方。

崔复一脚踩上虎奴肩头:“好没意思!你趴下脑袋,叫上两声!”

宝鸾立时站起,呵斥:“住手!”

先前宝鸾蹲在翠油布下,前方盛放的花与顶空棚架遮住她的身影,是以无人察觉花圃中早有客者,此时现于人前,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几个小郎吓一跳。

“是谁?”

待看清来人面貌,罗裙翩然,纤腰袅娜,虽比他们只大上几岁,但气质清雅脱俗,美若空谷幽兰。崔复认出她,连忙敛起嬉皮笑脸的恶意,背过手藏起鞭子扔远,关切问:“公主,你的腿怎么了?”

小郎们年纪小见识少,听见崔复称呼“公主”,全都肃目,暗猜眼前的公主到底是几公主。

宝鸾麻了腿,走起路一瘸一拐,像踏在针上,苦不堪言,她指了他问:“崔小郎,他犯了何错,你为何聚众鞭打他?”

崔复被她一斥,鞭人时的嚣张气焰消散得无影无踪,面红耳赤,往后一退:“是、是他自找的。”

宝鸾道:“纵使他犯错,你训斥几句,或赶出府或交由府衙,何故如此毒打侮辱他?”

崔复嘟嘴辩道:“真是他自找的,是他自己让我花银子买他十鞭,钱货两讫,天经地义。”

其他小郎纷纷道:“公主莫恼,是这虎奴找上阿复自愿供人取乐。”可是即使伤口痛楚,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呻叫声,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未见任何起伏,甚至在她靠近相问的时候,连最后一丝异常的喘息声都吞进腹中。

“真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宝鸾问。

虎奴点了点头。

宝鸾敛眉。

崔复得意道:“公主,你差点冤枉了我。”到底是公主,不敢得便宜卖乖,说完,抱拳作揖告辞,拉过几个小郎火速离去。

眨眼功夫,人影全无。

虎奴从地上撑起,往前追了几步,人已跑开,再追不上,朝小郎们离去的方向狠瞪一眼。

他被鞭了五鞭,却一文未得。

喘息间,虎奴复又返回,黑眸凝望花前裙裾翩翩身份高贵的少女。

她生得这般好,竟比满园的牡丹更为夺目夺目。

毫不犹豫地,他拣起路边被崔复扔下的鞭子,朝宝鸾跪了下去,高举双手,将鞭子捧给她。

少年声音嘶哑似沙,从喉间溢出,咕噜几声,近似哀求。

“求……求殿下赏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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