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长安驻足,回过身,站在忽明忽暗地壁灯下,看着谷雨,缓声道:“对我爹中毒不意外,是因先前他要与我二哥解除父子关系时,我问过原委。对宣纸的事感觉意外,是因我也没料到,会是我们金府的人告发的你和小四。你在怀疑我?咱们是朋友啊。”
谷雨道:“我琢磨了许久,既然是金府的人告发的我们,金府在入海县,他告官不应该去入海县县衙么?倘若那样,他尚能领到官府一笔数额不小的悬赏。他却选择了到租界的工部局告发,还是匿名的。这能说明一点,他告发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贪图官府的赏银。同时,他了解工部局总办罗伯特对我和小四心存怨恨,一旦收到告发信,定会亲自将我俩捉拿归案。由此看来,此人既不贪恋官府的赏银,还想将我和小四置于死地。”
金长安蹙起眉头:“我听不懂,你说这些,究竟想表达什么?”
谷雨道:“想我们姐弟俩屡次救治金老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金府的这个人,对我俩却为何有如此深的怨恨?非要置我们于死地?或许,他所做的这些,并不是因恨意,而是因惧怕?”
金长安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谷雨接着说:“所有的事情,我都捋过一遍,我涉及的能令金府这个人产生惶恐的事,就只有看出金老爷中毒一件事。”
金长安略带尴尬道:“顾掌柜,早些休息吧,许是太累,你想得过多了。”说完,继续往门口走去。
谷雨朗声道:“或许从一开始,金老爷就疑心错了人,他和你大哥中的毒,跟你二哥那一脉并无干系,许是与你三少爷有关吧?”
金长安顿足,转身盯着谷雨,愕然道:“你为甚如此想我?可有真凭实据?”
谷雨握着铁棂轻轻摇头,说道:“现下没有任何凭据,仅仅是我的直觉和猜测。”
金长安轻笑:“无凭无据,却说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女人啊……说话办事全凭直觉,让我说你什么好?”
谷雨道:“你知道为甚男人很多时候会讨厌女人?因为女人的直觉往往都是准的。”
金长安折回,来到铁门前,望着谷雨说:“那好,我问你,如果是我给大哥和我爹下的毒,我为何还要跑去求你和韦医师救我爹性命?干脆等到他毒发身亡,不是正合我意?”
谷雨慢悠悠地说:“因为,这样做,金老爷便不会将下毒一事怀疑到你身上。亦或许,你原本就没有想要毒死金老爷,只是想将下毒做得更像是你二哥那一脉所为?”
她又道:“你大哥和金老爷同时中毒,你大哥相较而言,要年轻健壮许多,倘若二人中真要有一人抗不住,先走一步,也应该是年长的金老爷,而不是你大哥。最终却是你大哥不治身亡,金老爷熬到被我救治,那就说明:要么你大哥服用的毒量远大于金老爷,要么他们二人中的压根不是一种毒,一个毒素更凶险,一个稍温和些。不论哪一条,都说明下毒之人并不真心期盼金老爷丧命。”
金长安冷脸安静地看着谷雨,半晌才道:“你该去应聘巡捕,凭直觉就能捉拿真凶。还有什么?你把疑虑全都说出来,让我好好听一听。”
谷雨道:“金府的人,拿到了长乐县通缉我和小四的画像,说明此人去过长乐县,或是与长乐县闫家埠的人熟识,熟到了足以摸清我和小四的底细……金府里,只有你一人去过闫家埠。”
金长安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我若不承认,岂不是对不起你的这番深思熟虑?”
谷雨叹息道:“当初你求我们找顾伯伯给你父亲做金针拨障术时,小四就曾担忧你会发现我俩是逃犯而告发我们。我当时宽慰他,说你金府家财万贯,定是瞧不上官府的这点悬赏。但我没料到,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侵吞金氏银号,把我和小四当作棋子,成为你毒害大哥,又成功嫁祸二哥的帮凶。”
金长安道:“你的联想看似合情合理,那我再问你,我爹中毒后的状况你亲眼所见,韦医师也说他挺不过两日了。我若原本就不盼着我爹死,又怎能预知你能救回他的性命?他若不幸和我大哥一同走了,金氏银号落到二哥手里,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回?”
谷雨目光冷澈,沉思半晌,说道:“我猜,你定是从闫家埠某人口中,了解到世松哥曾经中过慢毒,是我寻来方子医好了他。所以,只要金老爷和世松哥中了毒发症状类似的慢毒,你便笃定我能医好他。”
“你医好我爹,我不该对你感恩戴德么,为何还要举报你和小四是逃犯?”金长安反问。
谷雨道:“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将秘密说出去……那就是死人。我失误在低估了人性的恶,以为自己不伤害他人,他人便不会为了蝇头小利伤害我。而你与我不同,是不会给自己留下‘万一’的人。我和小四只要还在,今后与闫家埠定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指不定何时,就会戳穿你曾到闫家埠探查过世松哥中毒,并且从某人那里寻到了通缉画像一事。届时,金老爷就会将下毒的嫌疑人,落到你身上。倘若我和小四都不在了,入海县没有人再和闫家埠有往来,你所做的一切,就永远不会被金老爷知晓。”
“呵呵。”金长安笑出声来,抬起手,从铁棂空隙处摸向谷雨的下颌,轻轻揉捏着,盯着她的眼眸,低声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和小四,在船上初遇时,我不仅看中了小四,也相中了你……可惜啊……”
谷雨晃头甩开他的手,冷脸问:“可惜甚?”
金长安叹息道:“可惜你靠直觉判断,爱瞎猜冤枉我,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好好休息吧,我会和爹想法子将你保出去的。这回,我可要真走了。”
谷雨望着他的背影,轻哼了声,说道:“怕是金老爷尚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我和小四遭难了吧?”
金长安缓缓回头瞟了她一眼,那忽明忽暗的灯光在他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让他原本俊美的面孔,看上去十分诡异。
谷雨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倘若真如她所猜测这般,那金长安就太……像徐长生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能把恶念深藏到尘埃里。
谷雨没有碰金长安送来的美食,她直觉,金长安来探监,不过是猎人知道猎物掉入陷阱后,要前去查看一番。金长安就是猎人,而她和小四便是落入陷阱的猎物。
自始至终,金长安都没有承认谷雨的直觉是对的,但事情的真伪已经不重要了。
结局注定,谷雨被捉,关在英租界巡捕房,小四潜逃。
接下来,谷雨要面对的,是对圣福医院和圣福堂恨之入骨的总办罗伯特。